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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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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人

木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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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晨阮肇的遇仙故事。

怒气从头顶逃散之后,刘晨依然不明白阮肇为何想要吃掉那只青鸟。这宅子里不缺少食物,谷物、蔬菜、水果与点心充足,够两人吃上几年。当然,仙人向来吸风饮露,绝对不会让腥膻之物沾口,因此这儿没有肉食。不过宅子里有各式各样的工具,包括弓箭与鱼竿,鱼、兔、野鸡与狐狸常常出现在餐桌上。刘晨已经好久没有感觉到饥饿,他无法理解阮肇这种残忍的举动。

“你说的那些我都吃腻了,我还没吃过青鸟,想要尝尝它的味道嘛。”

阮肇笑嘻嘻地给出了这样的解释,虽然听起来有几分敷衍,倒是很符和他的个性。阮肇擅长异想天开,让自己——有时候也包括刘晨——陷入危机之中。

他们撞进这所大宅,也与阮肇有关。阮肇不知从哪儿听说,天台山深处,终日云雾不散的地方,生有一种名贵的药材。如果有幸找到一株,他们将一生衣食无忧。刘晨畏惧山中的虎豹虫蛇,但他有六个年幼的弟弟妹妹,又惦念着娶媳妇的本钱,决定与阮肇一起进山。

他们没有找到药材,不幸迷失了方向。在山林中转悠了十来天,虽然不至于饿死,但力气一点点消耗了。两人躺在河边的岩石上晒太阳,刘晨悲哀地想自己永远也逃不出天台山的手掌心,阮肇发了昏和太阳争吵起来。那时青鸟出现了。它有细长的双腿,模样与白鹤非常相似,单脚立在浅水之中。山林中不缺少绿色,浅淡的,浓烈的,俏皮的,庄重的。鸟儿身上的绿色与众不同,牢牢吸引了刘阮二人的目光。他们想起村里代代相传的故事,一致认为这鸟儿是王母娘娘的使者。等到青鸟离开时,两人悄悄跟在后面。青鸟扭头望向他们,并未表现出惧怕或是敌意,继续悠悠然在前方行走,屁股摇摇摆摆,眼花的阮肇将它认作了鸭子,差点一口咬断青鸟的腿。

鸟儿带领他们来到一棵大桃树之下。桃树后面便是这所宅院,浓雾缭绕于重重屋檐之上,屋檐之下食物充足。哪怕青鸟只是无意中帮了忙,确实救了他们的性命,阮肇怎能忘恩负义呢?

想到此处,刘晨忿忿地握紧了拳头,感到火辣辣的疼。他发现自己的右手已经红肿,还沾满血迹。不过他的手上没有伤口,那些应该是阮肇的血。就在刚才,刘晨揍了阮肇一顿。阮肇没有还手,像往常一样嘴角带着一缕微笑。刘晨厌烦了他那轻浮的模样,一拳拳打在阮肇的嘴角,终于消灭了笑容。他离开厨房的时候,阮肇像一条毛毛虫蜷缩在地上,低低地发出呻吟。

愤怒之时,刘晨隐约看到从阮肇的嘴里飞出一颗牙齿。他回想这一情景,感觉自己的牙龈也隐隐作痛,将右手攥得更紧了。

要不要回厨房里瞧瞧阮肇呢?刘晨在花园里踱来踱去,犹豫不决。不一会儿,风从门里吹出来,捎来一阵轻盈的笑声。

笑声化成一只看不见的手,像往常一样从刘晨的身上——这次是额头——撕下一块看不见的皮肤。这笑声也会找到阮肇,扑向他的嘴唇,化成一个热情的吻。据阮肇说,这个吻会将仙人的气息吹进他的口腔之中。

仙人是这所宅子的主人。那天刘晨与阮肇吃了桃靠近宅子,想要打听下山的路,可惜主人不在家,大门敞开,坦露院中的草木。阮肇不顾刘晨阻拦跑进门里,出来之后说,屋子里的瓶花还生气勃勃,盘中的佛手依然新鲜,桌上还有没吃完的食物与点心,筷子还搁在碗上。住在这里的人像是突然有事情,不久之前慌慌张张地出了门。

那么等他们回来就行了。阮肇又想进屋,这次被刘晨拉住了。两人拉拉扯扯之时,笑声飞来,赠予他们不同风格的见面礼。那笑声不可能属于凡间女子,又有青鸟点缀,他们相信自己来到了仙境中。倒也不值得大惊小怪,祖祖辈辈的人都说,天台山深处住着仙人,还有直通天上的云梯。以前还没有人找到过这里,但许多人梦见过豪华的宫殿,不是这所大宅还能是哪儿呢?

撕扯的疼痛令刘晨不由得发出呻吟,接着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就像泡在热水中的茶叶,慢慢舒展开来。他回到厨房里,只见地上有一滩未干的血迹,不见阮肇,不见牙齿。锅里飘出肉香引诱着刘晨,他慌忙逃出厨房。不一会儿,他在小楼里找到阮肇。那里视野开阔,是观赏风景的好去处。阮肇面前的桌子上摆了一大碗青鸟的肉,小菜、点心与水果围在旁边,宛如众星捧月。

“你来啦,要不要和我一起吃饭?”阮肇若无其事地说。他的脸肿得厉害,但那嘴角的笑意已经复活。

刘晨从小就没吃过几顿饱饭,此时此刻他的家人肯定也正饿着肚子在地里劳作,这让他不敢浪费。于是刘晨说道:“为什么不吃呢?好肉有了,我去拿点酒来。”

仙人的宅院里有许多上锁的房间,刘晨数次徘徊门外,曾经嗅到过酒香。他用斧头劈开了门,抱起一坛酒回到楼上,空腹灌下一大碗给自己壮胆,这才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青鸟的肉塞进嘴里。味道像鸡肉,但肉质更细腻,又有些像鱼,似乎还带着桃子的清香。刘晨忍不住想,或许青鸟也同意自己被吃掉。

“我们不能继续待在这里,必须离开了。”阮肇说。

“是啊,我们已经等了好久啦。”

太久了,至少已经三个月,他们一直在等仙人归来。仙人不知所踪,刘晨与阮肇一天天深入宅中,渐渐地将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故事与梦境之中,仙人的居所金光闪闪,可是这所宅子朴素冷清。青鸟呆呆笨笨,还不如刘晨家的公鸡机敏。两人也曾怀疑过这里不过是某位普通贵人的隐居之所,也曾考虑过离开,只是笑声时时浮现,绊住了他们的脚步。它每次都会撕扯刘晨的皮肤,虽然并非真正撕得他血淋淋,但疼痛没有半分虚假。不过因为那是仙人的笑声,拥有巨大的魔力,所以刘晨心甘情愿承受痛苦。

“昨天晚上我梦见仙人了。”阮肇又说。

“怎样的梦?”

“我记不太清楚,总之她终于听到了我的呼唤现身,我们紧紧相拥,嘴唇贴着嘴唇。她没像往常那样朝我嘴巴里吐气,而是不停吸气,我变得软绵绵的,被她吸进了肚子里。”

“原来如此。昨天晚上我也梦见她了。”刘晨说。

“怎样的梦?”

“她终于回来了,亲切地与我打招呼。我看不清楚她的长相与衣着打扮,只记得她向我伸出的手修长白皙柔软。那只手麻利地撕去了我身上的皮肤,全部撕光了,然后她将血淋淋的我搂进怀里,轻声唱歌哄我入睡。”

“你怎样忍受每一天呢?其实你早就想离开这里,因为我不愿意走,你才留下来陪我,对吧?你一直是这样的人。我无法想象每天被撕下一层皮肤是怎样的痛苦,昨晚的梦已经让我害怕得发抖。早晨我突然想明白了,那笑声化成亲吻,向我展现的并非仙人的爱意,她只是想将我囚禁在这所宅子里。她向你展现的才是自己的本色。青鸟一直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所以我才会宰了它。”

“我们俩不值得仙人费这么多功夫。”刘晨道。不过按阮肇的描述,仙人的目标应该不包括刘晨,她恨不得早早赶走他。

“我不知道,我们凡人又怎么能猜透神仙的想法。斩断青鸟的脖子之后,我松了一口气,明白自己终于自由了,再也不用思念她。”

自由了吗?刘晨隐约有相同的感受,而经由自由,他发现前些日子确实遭到束缚。刘晨没有告诉阮肇,他并不仅仅是在忍耐疼痛,当然,他也不会傻到享受疼痛。只是疼痛消散之后,看不见的伤口凉丝丝、痒酥酥的,血液汹涌地奔流,他似乎可以听到空气中看不见的生物的低语。他日渐沉醉,盼望着笑声与撕扯。

思念也随之斩断了吗?阮肇的思念光明磊落,因为亲吻而思念给予亲吻的人。思念却无法触碰、相拥,渴望一天天变得浓烈。有形身体上的渴望是很容易发泄的,无形身体的渴望,或者说心的渴望,难以满足。阮肇会长时间潜进水里,直到快要窒息才浮出水面。刘晨的思念却难以启齿——思念伤害自己的人,多么懦弱可笑。他用小刀在衣服覆盖下的皮肤上,划了许多道口子。

刘晨扯了扯袖子,遮住不小心露出来的血痕,这时他发现阮肇哭了。泪水顺着肿胀小山之间的沟壑崎岖地流过,落进青鸟熬制的肉汤里。

“可是我依然很想见到她,她到底去了哪里呢?”

刘晨也忍不住鼻子一酸,尽力表现得平静,对朋友说:“或许她出远门,到了海上的仙山,拜访老友。”

这句话仿佛是咒语,打开一个缺口,接下来的故事滚滚流出。

“那座仙山,就是传说中的蓬莱岛。”刘晨继续说,“许多美丽的仙子住在那里,她们司掌人间的花草树木。她们会一起沐浴游戏,下棋演奏,说笑舞蹈。我们说话的此刻,那里的宴会正热闹呢。神仙的宴会动辄百年,还不是散场的时候。”

这些天刘晨想像过仙人的模样,但拨不开脑中的浓雾。此时仙人终于从雾里走出来,虽然她的面容依然模糊,但刘晨可以看清楚她的打扮了。无数种颜色像蝴蝶一般点缀于她的长裙之上。没错,金光闪闪过于俗气,仙人适合拥有许多色彩。这所宅子为何如此冷清呢?因为仙人带走了那些鲜活的颜色。或许世界本身是灰暗的,很久以前仙人不停在半空中转圈,甩落裙上的色彩,才给予大地生机。想像之中,仙人举起酒杯,她的手与昨晚梦中的手一模一样,这让刘晨身上所有看不见的伤口隐隐作痛。

咒语也作用于阮肇,他擦掉眼泪鼻涕说:“有道理。等到蓬莱岛的宴会结束之后,她们会倒在花瓣铺成的床上,酣睡一场,再梳洗打扮,然后又一起去天上探访王母娘娘。王母娘娘身边有许多青鸟,确实和这里的青鸟长得一样。她知道我炖了一只青鸟,也知道我的恐惧,因此决定原谅我。”

阮肇啃了一口青鸟腿上的肉,继续说:“王母娘娘光彩照人,还有一大群漂亮的女儿,将所有仙人的所有美貌加在一起,怕是会撑爆我们这双凡人的眼睛。不过她总是最美丽的。”

“是的,她总是最美丽的。而且她不像那些达官贵人家的小姐,整日呆坐房中,她爱好四处游玩。有一次她经过一个小山村,村里的人被她迷住了,忘了山水的凶恶,收拾行李,驱赶牲口,步步相随。仙人不想身后有一条长尾巴,闪进树林里不见了踪影。大家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离家很远,他们的人数还不到出发前的一半,也不知那些同伴陨落于何处。剩下的人并不准备回乡,继续行走四方,寻找仙人,至今依然在大地上流浪。”

“是的。还有一次她出现在京城里,迷住了皇帝的眼睛。皇帝带领最威风的队伍,亲自迎接她入宫。她当下并没有同意,对皇帝说,我怎么知道你是真心爱我呢?只要你帮我找到三件稀世珍宝,我就随你进宫。皇帝二话不说同意了,派出所有的士兵四处访求宝贝,折损了几万个年轻人的生命之后,终于得偿所愿。仙人也遵守诺言,跟着皇帝进了宫。然而,哪怕是天子也无力承受她那样的美,仙人吻了吻皇帝,他便因过度激动倒地身亡。”

“你每次倒是好好的。”刘晨说。

“因为我只有吻,如果她现身于我的面前,我自知并不能比那位皇帝表现得更好。所以我盼望她归来,又害怕她归来,所以我才想要逃走,才会杀掉青鸟。”

一个个故意争先恐后地从刘晨与阮肇的脑海里浮出来。当他们开口讲第一句话时,还不清楚第二话应该是什么,但第一句讲完,第二句便流畅地脱口而出。他们不停喝酒吃肉不停讲,醉意越浓,兴致越高。夜幕降临,草螽鸣叫,星星扯来薄云揉拭眼睛。故事之泉渐渐枯竭,但笑声刚巧赶来,让泉水恢复生机。

大多数故事都与无望的爱有关,来自人类,动物,植物,岩石,云彩。到了下半夜,他们终于讲到这个宇宙的主宰——天帝。

“人间的皇帝因爱而变得卑微,但天帝向来傲慢,不可能屈尊降贵,撒娇哀求,更不会主动表白心意。他只是让雨跟着她,落在她的身边却不打湿她的衣裙,那些鲜活的色彩禁不住雨水冲洗。是的,向来如此,天上的帝王习惯用雨水表达喜爱,仙人明白了他的心意,然后委婉地拒绝了他。天帝认为自己受到极大的侮辱,决定惩罚她那颗冰冷的心。那天她就在这个家里,吃着点心,嗅着瓶花的香气,突然有什么东西落在她身上,她便消失了踪影。不过她没有完全消失,还剩下笑声,她要大笑,以表示自己不会向天帝屈服,而我们讲故事——”

说到这里刘晨停了下来,望向他的朋友。

“我们讲故事,”阮肇接着说,“就是为了将她的身体从笑声里拽出来。我们必须拯救她。”

“她依然会容光焕发,会赤脚走在柏油路上。阳光之下路面滚烫,但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伤害她。汽车来来往往,她的影子会落在许多窗子的玻璃上,旋即又离开了。”

刘晨不知道柏油路与汽车是什么,可是他的眼前就浮现出了汽车与柏油路的模样。他激动地握住朋友的手,感觉到阮肇正在颤抖,但或许是他将自己的颤抖传给了友人?两人想要继续讲述,不巧的是此刻他们心头都没了故事的种子,于是他们呆呆望着天空,等待笑声出现。

刘晨是被阮肇叫醒的,在一片火海之中。为什么起火?父母与弟弟妹妹们还好吗?牲口还能不能救出来?脑袋太小,塞不下千万种思绪,它们想从刘晨的鼻孔里逃走,顺便挤出了堵在鼻孔里的浓烟。刘晨看到了面前的青鸟骨头,想起来自己不在家里,那么肯定是落入地狱了,因为吃了青鸟的肉,而眼前的骨头便是罪证。阮肇将一块湿布拍在刘晨脸上,让他捂住口鼻,拉着他逃出了大火。

刘晨的意识终于完全清醒,他明白仙人的宅邸烧起来了。刘晨想起来讲故事之时,是他执意要点燃烛火,因为他认为故事应该在光芒之中化成语言,因为仙人不应该属于黑夜。两个人都喝得醉醺醺,昏睡过去,天知道是谁的手,或者是风,帮助烛火找到了更美味的食物,令它迅速壮大。刘晨想要重回火焰之中救出点什么东西,一把菜刀,或者一只花瓶,以证明他曾抗争过。可是火势猖獗,他想了又想,并不敢靠近。

两个人静静地站在远处,听木头燃烧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响。通红的火舌得到风的扶持,伸向夜空,仿佛要吞下那枚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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