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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話簡史》書摘:關於神話,你有五件需要知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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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我們現代人失去了將我們連結於彼岸並安頓於此世的神話,至少我們」還能去思考神話及其失去的意義。

當我在翻譯這本書時,除了書本身的內容之外,我很希望人們從中文字的呼吸韻律中,感受到的是平靜。我也希望,若我們現代人失去了將我們連結於彼岸並安頓於此世的神話,至少我們還能去思考神話及其失去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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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話簡史》:尼安德塔人的墓穴告訴我們關於神話的五件要事

凱倫・阿姆斯壯(Karen Armstrong)

人類一直在創造神話。從考古學家發掘出的尼安德塔人墓穴中,我們找到了武器、工具以及用於獻祭的一具動物骸骨,這一切都表明他們相信有一個與他們的世界相似的未來世界存在。尼安德塔人也許會跟彼此述說故事,關於他們死去同伴們正在享受的生活。他們當然也會以一種有別於其他生物的方式來思考死亡。

動物們看著彼此死去,但就我們所知,牠們對死亡這件事並無進一步的思考。但尼安德塔人的墓穴顯示,當早期人類意識到他們必死的命運時,他們創造了某種反敘事,好讓他們學會接受它。小心翼翼地埋葬了他們死去同伴的尼安德塔人,似乎想像眼前這個看得見的物質世界並不是唯一的真實。因此從很早的時候開始,人類似乎就因為擁有超越日常經驗的思考能力,而有別於其他生命。

人類是追尋意義的造物。就我們所知,狗不會為狗的狀況而苦惱,也不會擔憂世界上其他地方的狗兒所面臨的困境,或是試著從不同角度來看待牠們的生活。但人類卻很容易陷入絕望,從最初的時候,我們就創造了故事,故事讓我們能將我們的生命放在一個較大的背景中,故事也揭露出潛藏的模式,即使面對所有令人沮喪和混亂的相反證據,故事仍讓我們有種感覺—我們的生活是有意義與價值的。

人類心靈的另一個特質是,我們能擁有無法以理性解釋的想法與經驗。我們擁有想像力,這種能力讓我們能夠去思考不存在於眼前的事物,當我們初次構想這樣的東西時,它並沒有客觀的存在。想像力這種能力創造了宗教與神話。今天,神話思維已變得聲名狼藉,我們常將神話斥之為非理性及自我放縱的思維。但想像力這種能力也讓科學家能夠孕育新知,發明那些大大提高我們效率的科技。科學家的想像力讓我們能夠旅行外太空、在月球上行走,這些都是過去只有在神話中才能實現的壯舉。

神話與科學都擴展了人類的視野。就像我們即將看到的,正如科學與技術,神話不是選擇離開世界,而是讓我們更投入於我們在這個世界的生活之中。

尼安德塔人的墓穴告訴我們關於神話的五件要事。首先,神話幾乎總是根源於人類的死亡體驗,以及對滅絕的恐懼。第二,動物的骸骨表明,人類在埋葬時進行了獻祭。神話往往與儀式是分不開的。脫離了賦予神話生命的儀式性戲劇場景,許多神話就會變得毫無意義;在世俗的背景下,神話也會變得難以理解。第三,尼安德塔人某程度上是在一個墓穴,也就是在人類生命的極限處回憶起他們的神話。最強大的神話是關於極限的神話,它們迫使我們去超越我們的經驗。總有那麼些時刻,我們每個人都必須以某種方式前往某個從未見過的地方、做我們從未做過的事。神話是關於未知的故事,它是關於那些我們最初沒有言語可表達的事物。神話因此乃是對巨大沉默的一種窺視。

第四,神話不是為了故事本身而說的一個故事。神話告訴我們我們應該要有怎樣的行為表現。在尼安德塔人的墓穴裡,屍體有時被擺放成胎兒的姿勢,彷彿是為了重生:逝者必須自己踏出下一步。對於神話的正確理解是,神話使我們進入一種正確的精神或心理狀態,以便我們能在此世或來世採取正確的行動。

最後,所有的神話都提及和我們的世界平行存在,並在某種意義上支持著我們世界的另一個平面。這個不可見但卻更為強大的真實,有時也被稱為神的世界,對於此一真實的信念是神話的一個基本主題。它被稱為「長青哲學(perennial philosophy)」,因為在我們的科學現代性出現前,它是所有社會的神話、儀式和社會組織的共同內涵,並在今天仍持續影響著那些更傳統的社會。

根據這個長青哲學,世界上發生的每一件事,也就是我們能在這世界上見到及聽聞的一切,在神性世界中都有一個對應物,比我們世界的更豐富、更強大也更持久。[1]而每個屬於這個世界的實在都只是其原型也即原始模型的一個蒼白陰影罷了,前者只是後者的一個不完美複製品。只有透過參與這種神聖生活,必死而脆弱的人類才能實現他們的潛能。神話為人們直觀感知到的真實賦予了明確的輪廓與形式。它們告訴人類諸神的行為舉止,不是僅僅出於無謂的好奇或是因為這些傳說很有趣,而是為了讓人人都能夠模仿這些強大的存在,讓他們能夠自己體驗神性。

在我們的科學文化中,我們對於神聖事物的看法往往過於簡化。在古代世界中,人們很少認為「諸神」是有獨立人格的超自然存在,也就是與人完全分離的形上的存在。神話不是現代意義上的神學,神話述說的是人類的經驗。人們認為神、人、動物和自然彼此聯繫、不可分割、遵守著同樣的法則,並且是由同樣的神聖物質所構成。起初,在諸神的世界和人類男女的世界之間並不存在本體論的鴻溝。當人們提及神聖事物時,他們通常談到的是世俗的某個方面。諸神的存在無法與暴風、海洋、河流區隔,也無法與那些強烈的人類情感—愛、憤怒或性的激情分離開來,這些情感似乎能夠暫時將人類提升到一個不同的存在平面,讓他們得以用新的眼光來看待這個世界。

因此,神話的目的就是用來幫助我們應對人類的困境。神話幫助人們在這個世界上找到自己的位置,以及自己真正的方向。我們都希望知道我們從何處來,但因為我們最初的起源已遺失在歷史之前的迷霧中,我們於是創造了關於我們祖先的神話,這些神話雖不是歷史的紀錄,但卻有助於解釋我們現在對於我們的環境、鄰人以及習俗所持的態度。

我們也希望知道我們將往何處去,因此我們編造了一些故事來講述死後的存在,儘管正如我們將要看到的,想像人類不朽的神話並不多。我們還希望能夠解釋那些超凡的時刻,在那些時刻我們似乎被帶到超越日常掛慮的一種境界。諸神的概念幫助我們解釋我們的超越體驗。長青哲學表達出我們的內在直覺,我們認為人類和物質世界以外,還有肉眼未見的存在。

今天,「神話」一詞常被用來描述某個不真實的東西。被控行為有瑕疵的政治人物會說那些指控是「神話」,也就是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的意思。當我們聽到神在地上行走,死人大步走出墳墓,或海水奇蹟般分開讓神所喜愛的人民逃離仇敵之手時,我們將這些故事斥之為荒唐,認為它們顯然不是真的。從十八世紀起,我們就發展出一種科學史觀,在這個史觀中,實際上發生了什麼才是我們最關切的。

但是在前現代的世界裡,當人們書寫過去時他們更關注事件的意義。神話是一個事件,某種意義上曾經發生過一次,但也持續在發生的事件。由於我們嚴格按照年代順序的史觀使然,我們沒有言語可以形容這樣的事件,然而,神話是一種藝術形式,它超越歷史,指向人類存在中的永恆事物,幫助我們超越隨機事件的混亂易變,使我們得以窺見真實的核心。

超越性的體驗始終是人類經驗的一部分。我們尋求狂喜神馳的時刻,在那些時刻,我們感覺自己的內在被深深觸動,並暫時提升到超越自我的境界。這時,我們似乎比平常更淋漓盡致地活著,我們能量爆發,感覺整個人都處於巔峰狀態。宗教一直是達到狂喜神馳的最傳統方式之一,但如果人們不再在寺廟、猶太會堂、教堂或清真寺獲得這種體驗,他們就會在藝術、音樂、詩歌、搖滾樂、舞蹈、藥物、性或運動等其他地方找尋它。即使面對著死亡、即使即將毀滅的前景使我們陷入絕望,宗教都應該和詩歌和音樂一樣,使我們覺醒而進入狂喜。如果神話辦不到這點,那它就死了,不再有用了。

因此,認為神話是種低等的思維模式,一旦人類進入理性年代就可以將神話拋棄,這樣的想法是錯誤的。神話不是書寫歷史的早期嘗試,也不宣稱它的傳說是客觀事實。就像是小說、歌劇或芭蕾舞,神話是種虛構;它是個遊戲,它美化了我們分崩離析的悲慘世界,幫助我們藉著追問「如果⋯⋯會如何?」的問題而看見新的可能性,這個問題也激發了一些我們在哲學上的最重要發現。

和所有的神話創作者一樣,為他們死去的同伴預備著新生活的尼安德塔人,也許也曾加入這場精神虛構的遊戲:「如果這個世界不是現在這樣子,那會是什麼樣?這會在心理面、實際面和社會面上如何影響我們的生活?我們會變得不一樣嗎?會變得更完整嗎?還有,如果我們發現自己有這麼大的轉變,那麼這豈不是表明我們的神話信仰某程度上是真實的,而神話正在告訴有關我們人性的某些重要訊息嗎,即使我們無法從理性上證明這點?」

人類因保有遊戲的能力而獨一無二。[2]除非生活在人工圈養的狀態中,否則其他動物面對野外生活的殘酷現實時,就會失去牠們早期的玩心。然而,人類的成人持續享受著不同可能性所帶來的玩耍樂趣,而且就和孩子一樣,我們仍繼續創造出想像的世界。在藝術中,從理性與邏輯的拘束解放出來的人類,構思並結合新的形式來豐富我們的生活,我們相信這些藝術形式告訴我們一些重要而深刻的真理。在神話中,我們嘗試提出一個假設,透過儀式賦予它生命,據此而採取行動,思考它對我們生活的影響,並且發現我們已經對我們世界這個惱人的謎團有了新的洞見。

因此,神話是因為有效所以真實,而不是因為它向我們透露了有關事實的訊息。然而,如果神話不能讓我們對生命的深層意義產生新洞見,它就失敗了。如果神話是成功的,也就是說如果神話迫使我們改變我們的心思與情感,帶給我們新的希望,並要求我們過更充實的生活,它就是個有效的神話。只有當我們遵從神話的指令時,神話才能改變我們。神話的本質就是本指南;它告訴我們為了生活得更豐富,我們必須做什麼。如果我們不將神話運用到我們自己的處境中、不讓神話在我們的生命中成為現實,神話就會跟桌遊規則一樣難以理解、遙不可及;在我們開始玩之前,我們常會覺得桌遊的規則令人困惑而無聊。

現代社會對神話的疏離是前所未有的現象。在前現代的世界,神話是不可或缺的。它不但幫助人們理解他們的生活,也揭露了人類心靈中我們原本無法觸及的領域。神話是心理學的早期形式。神或英雄進入地底世界,穿越迷宮並與怪獸搏鬥的故事揭露了人類心靈的神祕運作,告訴人們如何應對自己的內在危機。當佛洛伊德與榮格開始描繪人類對靈魂的現代追求時,他們直覺地採用古典神話來解釋他們的洞見,並以新的方式詮釋了古老的神話。

這並不是什麼新鮮事。從來不存在一個單一、正統的神話版本。隨著我們的環境改變,為了揭示其中的永恆真理,我們需要用不同的方式來述說我們的故事。在這段神話簡史中,我們應該看見,每當人們向前邁進一大步時,他們就會重新檢視他們的神話,並讓神話告訴他們該如何面對這些新的情況。但我們也應該看見,人性本質並沒有太大改變,為了那些與我們截然不同的社會而創造出來的許多神話,今天仍在應對著我們最根本的恐懼與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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