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历史版本和 IPFS 入口查阅区,回到作品页
fide
IPFS 指纹 这是什么

作品指纹

我翻譯世界|懸浮在兩個語言中間的人

fide
·
·

我之前曾經發過一篇文,內文是我很喜歡的英國作家吳爾芙的一篇日記,轉了那篇日記之後沒幾天,我又看到另一則我很喜歡的日記,覺得只貼英文不大妥又有點水(靠祖師奶奶賺likecoin?),就隨手翻了。

後來一直沒有機會貼上來,之前看見 @Uoo 辦了我翻譯世界這個活動,把這篇文字翻出來,在想 @Uoo 提到分享翻譯外的想法時,發現剛好可以從這裡講講我如何變成懸浮在兩個語言中間的人。

下段是這篇日記的正文。


作家眼中的正常人

1926年4月9日,星期五,吳爾芙夫妻去朋友家吃茶。返家後,吳爾芙寫了這筆日記:

這世界對葉家很好,我幾乎想說完美。既然如此,又何必追索生命的意義?生命這不就給了我們圓墩墩、笑咪咪的老華特;雍容閒適的老綠蒂;再沒有比小基蒂更善良可人的女孩;還有既英俊又溫柔體貼的查爾斯。一頭栽進華特的人生,一切都是這樣完滿:他的兒子親他,然後說:祝福您,父親。華特在沙發上滿足地笑,陷進坐墊中;他撿了一隻馬卡龍塞進嘴裡;他說了個故事。綠蒂裹在她的黑絨衫裡,發出貓滿足的嘆息。只有我與這深厚而自然的幸福隔絕。
我一直都覺得自己大量缺乏正常的幸福,近來越發如是。我說的不是深刻、強烈的幸福——我一直都能感受到那個。我羨慕的是我無法擁有的、在人生柵欄這邊的、溫和適量的情感、合宜的親情。就算我誇溢了,這樣的人生,這樣的存在,怎麼看都是愜意的。千千萬萬人每時每刻都活在這樣的人生裡,為什麼我們當中沒有一個人能夠活在這樣的幸福中?老少輩能在一個屋簷下和睦相親;他們正常、也夠聰明,不缺乏感情與感受性,卻又不至於過分敏感、自覺。也許這脫不了人看別人都覺得很幸福和睦的的籠統印象;也許如果我更常看到他們我就不會這麼想;也許作家就是無法過這樣的生活,無論如何,我不想太快稀釋掉葉家人給我的強烈印象...
同時,我也無法不想:他們在同情我,他們肯定覺得我的人生到底有什麼....;這些想法使我靜默,然後我再打起精神和基蒂說話...。同時,我也知道我和L做的一切,我們寫的書、出版社,對華特、綠蒂、查爾斯都是無足輕重的,即便對基蒂來說,意義也不大。
查爾斯的車子正停在門外:引擎發動了。他們如此完滿幸福,這就要駕車前往柏克罕,車程大概一個小時,他們現在大概已在鄉間小徑上。春夜如此多嬌,凡此總總...

當時翻了吳爾芙的這篇日記,雖說是一時起意,但其後象徵意義非凡,我一直以為Mrs Woolf的文字是無法翻譯的(吳爾芙全名Virginia Woolf,本姓Stephens,Woolf是丈夫Leonard的姓氏,也就是日記中的L,儘管也許很不符合當下性別政治語彙,但我一直習慣叫她Mrs Woolf),這可能要從頭說起——

我的英文閱讀之路

我國中\初中時離開台灣,正規中文教育到此為止。進入英語環境後,我卻一直沒沒能好好的學習英文;固然學校亞洲人很多,香港人、台灣人、新馬人、也有不少韓國人(那時中國人還不多),很自然地和亞洲人玩在一起。另外我也從未下功夫練英文,上課、家教自不可免,但等到可以應付課業時也就停了。

我雖然喜歡看書,或者說,正是因為喜歡看書,反而無法以讀英文書來練英文——道理知道,也常被念,但就是做不到。那時中英文程度相差太大,讀英文書只能讀很淺的東西,學校圖書館裡有一系列的經典簡易版,我的能力剛好可以讀這些:王爾德的《格雷的畫像》,史蒂文生的《雙面博士》,故事本身當然好看,但只能讀兒童等級的英文太挫敗了,反而更愛去社區圖書館借中文書,當然選擇不會太多。

第一次讀Mrs Woolf是在大學,那時看了電影《時時刻刻The Hours》,也讀了Michael Cunningham的原著小說,在大學圖書館的亞洲區看到一系列的新潮文庫,當中有《戴洛維夫人+航向燈塔》的二合一精裝本,勉強讀完,味如嚼蠟。後來圖書館出清英文舊書,我又買了幾本Mrs Woolf,雖然喜歡,但讀得相當吃力,《A room of one’s own自己的房間》原本是演講,稍稍好懂些,《Orlando歐蘭朵》我應該是有讀沒有懂。

大學時因為課業閱讀跟寫報告,英文進步了一些,但底子還是虛的,不過可以應付課業的英文應付職場也差不多,反正寫電郵不需要太高深的英文(職場英文是另一門技藝)。一直到工作幾年之後,我忘了什麼契機,想說也許可以用英文重讀《Mrs Dalloway戴洛維夫人》,一翻之下,發現:天哪,我英文怎麼還是這麼爛,生字這麼多。

凡學習英文的人都知道,閱讀的過程中難免有生字,有時即便不知道每個字的意義,也不妨礙閱讀,甚至我看過有些建議要人不要每個生字都查,從上下文抓意思。但這也有個壞處,就是久而久之,字裡行間充滿了許多似曾相識、我看過它,但其實並不真的知道它是誰。

另外學習英文的人大概也有這個經驗:很多單字查了,但下次看到還是不記得意思,甚至查了很多次都還是記不住(還是只有我有這個問題?!),多幾次就不想查了。這一次我決定痛定思痛決定誠實面對我英文很爛這個問題,不閃躲,好好地查字典,寫下每個字的幾種意思、例句,把筆記本填地滿滿的。

這一次《Mrs Dalloway》給了我前所未有的感動:Mrs Woolf把日常中習以為常的經驗變得那麼深刻、她對一草一樹所有事物的纖細感受、對生命的熱愛,深深擊中我。

同時因為Mrs Woolf的文字,我第一次深深感受到英文文字之美。
我總是這麼說:Mrs Woolf taught me the beaut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
(葛雷安葛林Graham Greene是這個時期另一個教會我英文魅力的作家) 

然後我又重看了《Orlando》,也讀了《To the Lighthouse航向燈塔》,去二手書店買她的日記、信件、評論文集,在深深愛上Mrs Woolf的同時,我也開始深信:「Mrs Woolf的文字無法翻譯」。她的所有作品,文字形式、句型、語法甚至標點符號(比方說分號 我曾聽過有評家用分號女王Mistress of semicolon形容她),都那麼美。我也是這段時間開始深深著迷於「形式即內容」概念,認為好的文本,形式跟內容定是一體的,這也成為我看電影很在意的事情。

接下來的幾年,我的閱讀開始以英文為主,為了練英文,我甚至用英文寫日記。


懸浮在兩個語言中間的人

但不管我花多少時間在英文上,中文作為母語,好像就是有某種根深蒂固的基因密碼,我讀中文的速度永遠比英文快,而且快很多,對中文的本能,好像就是比英文強很多(這在我努力學英文的時候常常讓我非常挫敗)。

無論如何,慢慢地我發現一些變化:有些想法直接以英文成形,開始以英文組裝句子,開始覺得有些思緒好像用英文表達更順。

當然這也是相對的,與此同時,我的中文也退步很多:很多字、概念,我開始想不起來或根本不知道中文怎麼說,我的中文越來越不忍卒睹,文字中常出現錯位的語法或句型,讀起來既彆扭又不通順。所以與其說是我英文變好,應該說是我中文變爛。

這個過程是一個拉鋸戰,有時我中文多讀一些,多用一些,好像就好一點,甚至我只要回台灣一個禮拜,我的中文就會明顯變好,特別是講話時的詞彙量會豐富很多(雖然平常跟家人朋友講話也都是用中文),可惜工作以後就無法那麼常回台灣,一次待的時間也減短很多。

如果連著看了太多中文書,覺得英文退步以後,我又會跑回去讀英文。

然後我也一直深苦於我的中文跟英文都不怎麼樣的狀態。在這拉鋸、傾斜的過程中,我甚至走火入魔、胡思亂想過要放棄其中一種。

曾經有人告訴我,應該立下心志,選定一種語言,畢竟這世界上只有一個納博可夫,可以先用俄文、再用法文、最後再轉成用英文寫作。但最終我發現:我就是一個懸浮在兩個語言中間的人。


語言作為身份的載體: I am what I speak, read and write

項飆教授用懸浮作為課程的主題跟關鍵字,這個詞準確地捕捉了許多人流動的狀態,包括人身上、境內境外的流動,也包括視當下生活為暫時狀態的內在心理,他形容許多流動在外地的農工都抱著這種心理,因而不願認真面對或解決當下問題,而以流動到下一個工作、地方等來解決,但只能說是逃避,實際上並沒有解決問題,所以到了下一個工作後,他們很快又遇上同樣的問題。他的意思在鼓勵我們不要繼續懸浮,不管身處何方,都要腳踏實地的在我們所踩的土地上好好生活。

我自知我不是一個腳踏實地踩在土地上的人,我卡在兩個語言中間的狀態,也彷彿象徵我混合的身份認同。

多年來我不知道怎麼面對這個身份認同焦慮,我以為解決的方式是二選一,但卻始終未果,就像我無法在兩個語言中間選一個站隊一樣。很多人可能會覺得這明明就不衝突,但我就是死腦子,很多年以後才慢慢體會這些。

慢慢地我可以接受自己混雜的身份認同,有些時候這種異鄉人的狀態還是讓我感到寂寞,就像看一場球賽,總要有支持的隊伍才痛快精彩。但我想我已經可以接受跟面對了。

當我說Mrs Woolf的文字無法翻譯,這是我在練習把自己植入英文世界過程中生出的感受,但這麼說當然也很討人厭,好像不用英文讀吳爾芙就無法體會她有多會寫作,如果有人跟我說:如果不會日文,你就無法真的讀懂村上春樹,我應該也會超不爽。

(讀翻譯文學跟用原文讀差距多少,應該是個世紀大辯論題目,包括台灣讀者讀的是村上春樹,還是賴明珠的村上春樹,這本身就是一個論文命題了啊。如果可以我當然也想用日文讀村上、用西語讀聶魯達波赫士波拉紐、用葡文讀佩索阿等等下略一千字,但是光一個英文我都學不好了,還是安分一點)

當我明知Mrs Woolf的文字無法翻譯,卻還是這樣幹了,不是因為我覺得我有辦法傳達、轉譯Mrs Woolf的文字之美,雖然文字中有很多錯誤的文法、翻譯腔的問題,如果能讓讀的人感受到吳爾芙想說的東西的一二也就夠了。

同時,可能也是因為我終於能比較心平氣和地看待懸浮在兩種語言中的自己。


語言和身份認同是個大題目,以上是我個人冰山一角的的小小經驗,也想聽大家不同的經驗、感受跟故事。

可能因為我學習語言能力蠻差的,以前才會覺得應該好好學一項,所以特別想聽同樣從一個語言環境移動到另外一個語言的朋友的經驗: @IrisChen @桐生茂豫

可能因為只有一個母語(我的台語很差,客家話程度為零),所以我很羨慕那些語言天賦很強、可以在多種語言間迅速切換、無縫接軌的人。所以也很好奇從小就在多語環境下長大,有好幾種母語的人的經驗: @DrYuan。汤圆 @KM @阿嗅 @張蘊之

其他幾位我雖然沒有那麼熟,但是讀她們的文章,也頗會觸動我對這些題材的想法: @魔鬼小編 @勘誤表 @Reader12 @王文非

另外也挺好奇成年之後才出國的朋友又是什麼感受: @JinlyWong @Ivah @iago @Scorpion @松子 (誒其實我不確定大家出國的時間,只是猜的)

馬特市上的譯者、多語言文字工作者應該也是族繁不及備載,也想聽你們的心法、心情: @過客收藏家 @黑眼圈女孩

好啦我很貪心,想聽大家的經驗跟故事。其實很多人,不管是不是搬遷到講不一樣語言的國家,或在工作上、或在旅途上、或在接觸流行文化、書、影視作品上,可能都對另外一個語言很有想法,我再cue下去可能就要包括所有Matties了。。。

CC BY-NC-ND 2.0 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