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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份工作,让我回归到“人”的视⻆去接受别人 | 接力访问045 Sal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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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一个“正常”白领生活被“扰乱”的故事。
题图来自 Max Zhang on Unsplash

原文刊載於小鳥文學

文|杨樱

Sally 是那种北京姑娘:衣⻝无忧,爸妈但求她健康快乐;小时候老师看她不努力,找家⻓说你这姑娘再这样将来可考不上大学,她妈妈当面说姑娘自己高兴就好;⻓大之后如果不找个班上也不会怎么样,爸妈觉得要是老加班还不如回家躺着,何况现在这工作也不太对劲——怎么就老跟残疾人待在一起了呢。

Sally 说起这份工作,最初倒的确是出于安全的职业发展选择。在进入这个叫做乐平的公益基金会之前,她做过两份外企工作,第一份是在一家科学仪器供应公司做行政管理,第二份是在一家国际文化交流公司做项目管理,一做就做了八年。后者的实际内容是组织外国学生到中国深度参与不同的文化交流项目,到离职的时候,她已经做到总经理,虽然恰逢武汉疫情,忙活了不少时间,但这不是最主要的跳槽原因。

最主要的原因有两个——通常不会兼容到一起——常⻅的那个是原本公司业务四平八稳,她希望更加进取一点; 不常⻅的那个,是 2020 年第一波疫情起来的时候,她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刷社交媒体,看那些频繁被删的短视频的时候,觉得基础设施不太对了、社区不太对了……就是各种职能部⻔都失灵了,人也开始释放一些恶意了”,尽管这恶意只是一种宽泛的社会氛围,她身边并没有实际的感知。由此她萌生了一个想法:去看一看所谓的第三部⻔在发挥什么作用。她开始看各种公益基金会、⺠间组织和 NGO 的工作内容。

但到这一步为止,她还是一个“不会迈出舒适区”的人。外企生活带来的生活节奏清晰有度:上班就是上班,下班就是下班。在上一家公司的时候,有不少同事是外国人,有时下午三点提议出去喝一杯,她断然拒绝:有病吧,谁想跟你喝。如果要牺牲周末去工作,这对她而言是巨大牺牲。

她最开始在乐平基金会负责一个商业评估项目,同时负责社群运营,这份工作要求她日常和很多公司打交道,递交简历的时候,她觉得和自己以往的经验大差不差,而且也不知道自己即将入职一个基金会。如今这部分的工作还在进行,但从 2021 年起,在一次筹款项目之后,她开始正式负责开发一个面向残障人士社会融入和就业能力提升的项目。

有一段时间,她在各类残障伙伴微信群“卧底”,看大家都在聊什么。按照大多数人的理解,所谓能力发展,其实就是找工作,或者职业培训。总之是会让残障人士在社会意义上变得“有用”的各种预期。Sally 的特殊之处,在于设计项目的时候没有这样的假设。她在之前公司的企业社会责任工作里接触过大龄心智障碍伙伴,也接触过视障儿童。最初她思考的问题,就是不同的残障类别难以在一个项目里覆盖周全,什么是最根本的需求和问题,她一无所知。

她开始找人聊天。通过乐平基金会此前结识的一位罕⻅病友、一些相关机构,还有几位多年从事残障融合倡导工作的“KOL”,她得以找到了一些思路,进入了一些残障伙伴日常交流的微信群。即便有牵线搭桥的人,进群有时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时候她需要填一些问卷,给自己设定某种残障身份,也会被拒绝。但只要成功入群,事情就变得相对容易。

这些群日常活跃。那段时间,晚上下班之后,Sally 就开始翻看三四百条的微信群聊。“每天刷,到后来我其实就发现一点: 就业或者一些宏大的探讨并不是大家最关心的,甚至有时候出行都不是大家最关心的,很多社群 90% 的时间讨论的都是社交、谈恋爱、找对象。”

在这个圈子里,你能听到许多所谓的专家倡导和公益主张,某种程度上和社群是脱节的。这种脱节如今 Sally 已经司空⻅惯:“不管是做学术研究,写论文还是企业产品调研或体验,到残障社群分发问卷的人,或者组织一个小组去到什么公司,那些人拿着产品或者问卷接触到社群的时候,只是需要去完成一个被试的动作而已,其实已经没有调整的空间。我认同的理念是,我们做任何事,不是为了残障人士而做,而是应该和他们一起做。”

在观察了这些需求之后,Sally 也想回应一个问题:“在就业之前,残障伙伴到底可以被什么样的项目或行动支持?”2022 年,她在基金会的支持下,正式成立了残障融合实验室。

“残障伙伴当然有一些具备技能,但是他们找不到足够的市场机会,或者因为缺乏自信,被家庭捆绑等原因没办法走出来……另一边其实是去做就业供需匹配,这个桥梁是没有被搭起来的,去哪找、给谁投,怎么写简历,一些伙伴是完全不知道的。”Sally 曾经收到过很多印象深刻的简历,例如打开简历,一⻚纸上只有一句自我介绍;还有人写上了“毕生所学”,却没有说清自己到底能做什么。

不过这不是残障融合实验室的核心。如果把服务残障人士这个前提先放在一边——虽然这是一切开始的先决条件——Sally 做的事情的确和一个商业公司没有太大的差别。她日常的任务,首先是以企业能够理解的商业语言说服他们加入残障融合的行列,在此基础上,把这些企业的日常业务与残障伙伴的真实需求进行匹配。

“(如果)你是个硬件厂商,你的 Pad、笔记本是不是让残障人士很好地去使用?(如果)你是个互联网大厂,你的信息无障碍优化有没有做到位? (如果)你是个美妆公司,我们残障女性没有美的需求吗? 你觉得我们日常不需要化妆出去⻅人吗?”从企业入手的原因,归根结底是因为商业主体既可以是释放资源的那一方,也是切实涉及到问题改善的服务或产品提供方。“因为社群是不能被代表的,残障本身是一个权利问题。残障融合是不同的受障伙伴跟所处的环境——物理空间,数字空间,认知态度——交互下产生的障碍,这个是我们最终要去融合的东⻄。”“可能先参与到我们的活动里,了解我们团队,再看看我能带他们去哪儿。我们最希望做到的,就是人和人彼此之间能有自然支持——而不是这里有一位聋人,我就给你配个手翻;这里有位视障,我先把 PPT 的文字版本给你——这些是基本的合理便利,但是在现场、这种人与人之间的自然支持是非常重要的。”

在这样一个工作状态里,Sally 边界清晰的白领工作模式其实被打破了。很多人会在非工作时段联系她,一些残障社群的伙伴也变成了她的朋友。这是她身份转换的一个“代价”,尚在预期之内,还有一些“代价”则是始料未及。比如有些人会认为 Sally 现在从事助残帮扶工作,“觉得我们作为非障碍者是在扮演白衣骑士,高高在上”。

不久之前,Sally 开会遇到了一位聋人伙伴。她第一次发言用了手语,然后由手语翻译用口语转述出来。但是她第二次发言用了口语。她对大家说,其实我是可以进行口语表达的的,我也是口语使用者,我是想让你们知道聋人群体的多样性。“尽管如此,她依然不能代表聋人这个群体”。

Sally 是一个不抗拒陌生事物的人,不仅不抗拒,接纳速度还很快。她认为这是她推动残障融合工作的优势。与此同时,她也没有特别的同情。“就是那种觉得被照耀了,人家这么不容易,我也要努力啊,就这种,我从来没有过。”但这份工作对她的确有一个影响,用她自己的话说,“救活了我内心特别颓丧的部分”。“我原来是那种 Who cares 的人生态度。内心里有特别颓丧、很刻薄的那一面,尽管跟我接触的人会觉得我很 nice,但是我不太相信那些听起来太美好或宏大的叙事,羞于去谈、甚至有时候不认同所谓的使命和愿景……做残障(工作)之后,这部分好像我有一些了。”

她认为自己是被一个个个体接触改变的。比如她的视障同事张炜军。在 Sally 找到他的时候,起因是后者当时因为果壳一篇 10 万+文章爆火全网,Sally 想着也许可以邀请后者来实习,而后俩人又变成同事。平日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谊,直到 2023 年新年基金会开联欢会,Sally 收到了来自团队成员心吟和炜军的新年礼物:一条羊绒围巾和炜军扎了满满 4 ⻚的盲文。“我当时其实就已经非常感动,即便我都不知道扎的是啥,反正拿着就整个人不太好了,但依然还是很冷酷的一个面孔。”

后来张炜军把盲文纸上的文字发微信给 Sally:“我看不见,无法跟人眼神交流,也看不到周围人的表情举止,所以会错过很多的信息,但是我知道你应该是付出了很大的努力……”

在这个时候 Sally 才知道,当时接到那份实习邀请,正值张炜军人生状态很差的时候。

“我看到了更多个体的生命故事,然后我会更加拥抱所谓的多样性,或者这些其实都不是残障的问题,可能更回归到人的视⻆去接受一个人……我现在觉得外界的这些事情也好,世界也好,其实没有什么绝对的客观事实,(一切)取决于我们的站位、我们的⻆色。对,我觉得这个是让我感受很深的。”


Q:最近在做什么有趣的事儿? 

A:我们在 5 月 21 日那天有了一款叫“不碍事儿”的鸡尾酒,这款酒背后是北京的一家叫 shifter 的个体商户在付诸实际行动为无障碍干杯,我们也希望藉由这款酒来表达另外一些爱,其实我们都一样。

Q:葛宇路对你来说是个什么样的人? 

A:首先我不知道他对我到底是怎么看的。然后我也有刻板印象,我会把艺术家和文艺⻘年认为是不太靠谱的、天⻢行空的、不太稳定的人。

当年经由同事介绍说他要跟我们残障融合一下子,我就不想融合,当时很排斥,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感受到我这种排斥。后来他跟张炜军去成都弄版画,当时我就在北京家里等着看好戏,我想肯定要不然就是张炜军丢了,要不然就出事了,反正张炜军要找我,我就报警,要不然就是找人。都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了,结果没有人联系我。然后我们有个群,我就在追踪他们在成都的动态,张炜军当时说什么葛宇路给他扔下了,在展馆里让他在那刻版画,给他安排了个小姐姐。我心想果然不靠谱,把人扔这儿了。结果没想到,炜军回来就跟我分享了一些他们出行的细节,然后跟他说的一些话,在现场遭受一些“情况”的时候,葛宇路在现场的反应。我也不能说路转粉,倒不至于,对,但是还是觉得葛宇路是很靠谱、也很正的一个人。 

然后有一个特别玄学的事。我上一家公司就在葛宇路边上,我每天下班就在葛宇路打⻋,那会儿路牌还在。我无数次站在葛宇路上,直到我在新闻上看到说路牌被摘了。后来认识他,我也没跟他说这事。

Q:你希望邀请谁来接力?

A:shifter 的老板苗苗。shifter 除了是家酒吧,还在店里有一个免费供外界预约使用的公共空间。除此之外,我了解的苗苗,如果遇到即将喝多的客人她会选择不再进行酒水兜售(这很不容易)。她是一个不爱喝酒的开酒吧的人,我问她为啥,她说是想让大家知道一款调酒的背后很多看不到的努力,比如调酒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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