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狮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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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的约定<2>

狮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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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R市回来,我几乎每个星期都会和范东见面。他经常带我出席他的各种应酬……

从R市回来,我几乎每个星期都会和范东见面。他经常带我出席他的各种应酬。他那些朋友来自五湖四海,通常都很有钱,此外还有些对于知识的崇拜。一听说我在出版社工作,他们总会向我投来赞许的眼光,有些人会主动要跟你握手,有些人会希望添加你的微信,还有些人要跟你讨论问题,比方说让你发表一下关于国内防疫政策和俄乌战争的看法,或者谈一谈“东升西降”以及芯片制造业被美国卡脖子的问题。这时候,我总是笑一笑,对他们说我研究生读的是比较文学专业,对于国际政治不甚了了。有人偶尔会接着问我,什么是比较文学。我就会开玩笑说“比较”是个程度副词,而“文学”在这里作为形容词,所以比较文学就是形容一个人比较有文学气质……你也可以形容某个人比较数学,另一个人比较物理。

通常我这么一说,大家都会哈哈一笑,把我放过了。而事实上,对于他们提出的问题,我一个也回答不上来。当然,要是再早几年,我可能也会不懂装懂,见谁跟谁高谈阔论这些宏大的问题,可是苏格拉底曾经说过,一个人要有自知之明才算明智。作为一个每月赚八千块的普通人,我有什么资格对这样的事情发表观点呢。更何况,这份工作要不是因为认识了范东,可能都轮不到我的头上。

工作这些年来,每当我目睹各行各业的同龄人由于公司倒闭而失去工作,都会想起范东对我的帮助。我觉得自己应当常怀感恩的心,感谢老天爷让我认识了这么个朋友,使我免除了每个同龄人都要面对的风险。

“姜遥后来又找过你吗?”有一次,我忍不住对他说道。

“你还想她呢?”范东露出他标志性的笑容来。我曾经认为他这种笑容对女孩子非常具有杀伤力,为此还认真模仿过一段时间。

“我明白了……”范东忽然说道,“抱歉周炜,我当时没看出来……原来你也喜欢她……”

“我不喜欢她。”我立即矢口否认,“我只是突然想起来,随口问问。”

“No,No,No...”他摇晃着一根手指说道,“你忘了弗洛伊德是怎么说的了么,人的任何行为都不会是无缘无故的。”

我面露窘迫,心下埋怨了一会弗洛伊德。事实上,我并不清楚我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过,我也许真的只是不敢承认,我的确是喜欢姜遥的,也许我是在担心我的小鸡鸡会被范东割掉。其实自从我第一次见到姜遥,我可能就已经爱上了她。从R市回来,我几乎每天都能梦见她,尤其是在那些孤独的夜晚,我总是幻想范东和她做爱的场景,然后跑进洗手间里自慰,随之而来的是怅然和失落。我还幻想过辞掉工作,到R市找她。我偷偷查过R市的新房成交价格,假如行情不变,我在上海再工作十年,也许就能付得起那里一套两室一厅的首付。我打算把房子买在距离海滩步行二十分钟以内的地方,那样等我们结婚了,姜遥就可以每天陪我漫步在金色的夕阳下,欣赏醉人的落日景象。

然而,这一切不过只是幻觉罢了。当第二天一早闹钟响起,我就得起床去挤地铁。此时,夜晚的幻梦会显得极为可笑。我像个凤尾鱼一样在地铁里被挤得不成人样,同时闻见不知从哪个女孩身上飘来的阵阵洗发香波的气息时,我灵魂中的激情部分就会退缩回去,而理智和欲望则会占据上风。我的灵魂随之根据这一对彼此矛盾的部分做出的判断是,也许我只是需要一个女人。

我走出地铁站,又望见湛蓝的天空和白云,顿感生命被解放,神情舒畅起来。沿着这条已经走了三年半的栽满梧桐树的干净街道漫步二十分钟,我就遇到了每天准时出现在出版社门前的那个女人。有关这个女人的事情说来话长。今天她和我擦身而过的时候,竟然还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她穿了一件土黄色的夹克,这件衣服我以前也见过,头发依然乱蓬蓬的,好像钢丝球改造而成的喜鹊窝,由一个脏兮兮的发绳在后面箍着。我猜她今年应该有55岁,因为她看起来和孙老师的年纪差不多。从我到这家出版社工作的第二年,她每天都会出现在这里,无论刮风下雨,电闪雷鸣。现如今,她的皮肤情况一天不如一天,脸上又多了好几道皱纹,仿佛腌在坛子里的咸菜,只不过浸泡她的很有可能是阳光。夏天时,我看她经常会戴一顶带电风扇的遮阳帽,脖子上挂着一张笑容甜美的年轻女孩的黑白照片。如果你盯着那张照片仔细看的话,会发现这个年轻的女孩和这位看起来疯疯癫癫的老女人相貌上有些相似之处……没错,她的确就是照片上这位年轻姑娘的母亲,此时她手上还举着一条白色长布,布上用红色毛笔写着一句醒目的话:李文雄,还我女儿的性命!

李文雄正好是我们社长的名字。据说在我没来社里之前,我们社长曾经包养过一个二奶。此人据说也是我们社的编辑,而且并不像看上去这般温婉,相反却极有手腕。我刚进出版社那会,经常听孙老师议论此事,说这小姑娘贪得无厌,做了二奶还不知足,竟妄图做大奶,于是跑到社长家里去闹,扬言社长要是不和他老婆离婚,她就要闹到中纪委去(孙老师原话)。当然,我也不清楚中纪委管不管出版社领导的作风问题,总之,后来不知道怎么搞的,这位“二奶”有一天忽然服安眠药自杀了。从那以后,她的名字在出版社里成了禁忌,大家说起她来,都只能直呼其“二奶”或者干脆称她为“那个谁”。

时间一长,“二奶”的妈妈已经和保安混熟了。她平时随身带着个空杯子,口渴了就到保安室里打水,保安们也不怎么拦她。有些新来的保安偶尔会跟她聊上几句,直到被我们社长杀鸡儆猴。我们社里后来以整治歪风邪气为由开过一个会。从那以后,社里就没人再讨论这件事了,尽管二奶的妈妈仍然每天出现在大门口,但所有人都开始对她视而不见。

中午吃饭的时候,孙老师正好坐在我对面。她是个小眼睛的中年妇女,今年58岁,平时喜欢喝燕麦拿铁。我发现我的无意识经常不自觉地讨好中老年妇女。孙老师平时总喜欢拉着我聊些家长里短,比方说她在英国读书的儿子最近交到了一个比利时女朋友,并且打算毕业后不回中国了。她谈起自己晚年的退休生活时相当惆怅,因为很有可能她和老伴将来都要跟随儿子移民英国,客死在狄更斯笔下那个肮脏的城市里。除此之外,她还热衷于帮我介绍对象,关于这件事,我倒是十分有自知之明,从来没加过她推给我的微信名片。

“小周,最近交女朋友了哇?”

“没呢,孙老师。”

我礼貌地答道,同时瞥了眼窗外。从我所在的位置,本来可以清楚地望见社长的“丈母娘”。不过这会外面的气温升了上来,她没准觉着热,跑到树荫下面避暑去了。

“先前我给侬介绍的对象,有人跟我讲,根本没人加她们的微信……我看侬是不是心气太高了呀,瞧不上人家的啦?”孙老师也向窗外瞟了一眼。

“哪有……孙老师,您太瞧得起我了,我实在是没脸跟人家联系……”

“啧啧,不要讲这种话的啦。幸福是要靠自己争取的,你晓得哇?”

“晓得,孙老师。”

“哎,我这也是在浪费感情,可我实在不想看到侬这么一个优秀的青年,落个单身下场。侬现在年纪虽然轻,可侬要想一想了,侬老了以后怎么办?”

“孙老师,我买不起房……”

“房子当然要的,爱情也要要的。”

“孙老师,您说的对。”

“那侬不努努力?算啦,我跟你长话短说……我今天又有一个姑娘要介绍给你,这一回,连房子都用不着你掏钱,你开心不啦?”

“啥?”

“她是我一个亲戚,上海人。”

“她是残疾人?”

孙老师瞪了我一眼。

“你瓦特啦?”

“她今年多大岁数?”

孙老师一笑,我们要是关系再近一些,没准她就要动手敲我的脑袋了。

“小鬼头子蛮活络……这姑娘倒的确比侬大一些的。”

“大几些?”

“她今年38岁。”

“我想也是。”

“可是人家条件好,她是中学教师。”

“她离异了?”

“没有小孩子的……”

“谁有问题?”

“我哪里晓得啦!总之没有小孩子,到时候侬自己问她。”

说完,孙老师就把这人的微信推给了我。我说了声谢谢,心中料想八成这女人要么没有生育能力,要么是个性冷淡。不过要是前者的话倒也还好,反正我也没打算把我这优良的基因继续传承下去。除此之外,年龄倒也不算大问题,前提还是要先看照片。

“哦对了小周,有件事情忘记跟侬讲……你那本稿子这一周又退了回来。”孙老师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晴天霹雳。

“哪一本?”

“除了赵铁顺,还会有谁?”

我一听见“赵铁顺”三个字,头立刻要爆炸了。赵铁顺,X大社会学教授,《觉醒的陷阱:1949年后中国的女性主义》的作者,三个月来阴魂不散的冤魂。现在我有必要仔细讲讲关于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乍一看标题,你肯定也以为这是那类由机关单位统一采购回去擦屁股用的马屁文章,因为它把1949年后的女性主义形容为“觉醒的陷阱”。我一开始也是这样想的,可是等我拿到了书稿,我却发现这位“赵铁顺”教授,竟然从1949年写起,把每一个重大历史事件中的重要女性人物一个不落的分析了一通。而且,他的分析还是站在一位自由主义者的立场来进行的,不同于一般的社会学分析更多的强调外部社会环境,也不像结构主义或者精神分析流派,着重于分析社会文化结构、意识形态、无意识等方面的因素,而是把研究重心集中于当事人的意识层面。也就是说,赵铁顺想要呈现出,到底是什么让当代中国女性拥有了自我意识的觉醒,在这些特殊的女性们身上,女性主义精神是如何延续的。

然而,该书洋洋洒洒七百多页,将近五十万字,最终却得出了一个十分吊诡的结论,即文章的标题:女性主义的觉醒是一个陷阱……

很显然,文章提供的材料、分析的过程,都和得出的结论不同。按照我们的工作标准,这就是一本存在严重质量问题的出版物,因为作者连他自己的想法都没搞清楚。除此之外,这书还有许多硬缺陷。比如,书中出现了大量出版社内部文件中提到的不能出现的人名、事件名称、一些重要的年份,而这些内容又是该书的骨架。为此,我曾专门找孙老师研究过。孙老师一听我说的情况,立刻就像一只北美洲野火鸡一样梗红了脖子说,“那个事”是绝对不能碰的。

我说孙老师,除了“那个事”,还有“那个事”“那个事”和“那个事”……

孙老师说,你说的“那个事”“那个事”和“那个事”都不能碰,XX,XX,还有XXX的名字,也一律不能出现,今年的“那个事”更别想。

我说,那我知道了,看来我只能把稿子打回去了,让作者好好反省一下。

孙老师说,等一等,你知不知道,赵教授和咱们社长是校友?

“这我倒是真不知道……”

“当年社长花了好些力气,才劝服赵教授把书交给我们来做。”

“那怎么办?”我说。

“侬要学会做事情。”孙老师说,“阿拉不要那么直接。我建议侬亲自去拜访一下他,和他当面商量一下改稿思路。”

于是,三月的一天,正是淫雨霏霏,樱花绽开,梧桐树叶飘白毛的大好时节。我背着一大摞书稿来到了X大,终于见到了赵教授。由于他上午有课,我只好坐在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听他给本科生们普及法兰克福学派的思想史。临近十二点钟,下课铃声终于响起,赵教授来到后排,示意我跟他去食堂吃饭。

我们穿过美丽的X大校园,路上我不得不时刻管理好眼睛,以免在每一个和我擦身而过的女生身上停留太久。我们来到了一座三层小楼,赵教授用它的教职员工饭卡为我打了一份和他相同的饭菜。我那天出门前没来及吃早餐,却喝了一杯美式咖啡,现如今一见了食物就像不受控制一样,等到我意识到这样好像有点问题时,餐盘里的食物只剩下不到一半了。

“小周啊,你说你来找我,是为了稿子的事?”

“啊,没错,赵老师。”

我抬起头来,接过他递给我的抽纸抹了抹嘴,立刻着急忙慌地把书稿掏了出来。书稿的前几页凌乱异常,到处都是我用红笔标注的记号,后面则会相对好一些。

“这是什么情况?”赵教授说。

“赵老师,您瞧,有问题的部分,我已经帮您标记出来了。您到时候再看一下,这些地方都需要修改。”

赵老师放下筷子,皱着眉头把书稿移近眼镜,又把它放回了桌上。

“我还是没搞懂。”

“什么意思?”我也有些懵了。

“我的意思是,你划出来的这些句子,哪里有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了……”我说,“您瞧,这里这个人名是不能出现的……另外这里,这里,以及这里的表述,也都有问题。”

赵教授一边斜眼盯着我向他指出的问题,一边把一勺紫菜蛋花汤送到嘴边,撅起嘴来吹了吹。我听见了嘘嘘的声音。这时赵教授忽然笑了笑,说道,“小周啊,看来真是辛苦你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赵老师。”

“不过这件事情……我其实不太了解你们出版社的规定。虽然我是作者,但审稿和改稿,肯定还是你比较擅长。”

“是是,您说的没错……”我附和着说,“其实按一般情况,稿子如果问题不大,通常都是由我们编辑来修改的,可是您这稿子,情况可能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他一边嚼东西,一边问我。

“您……难道不清楚吗?”

赵教授耸了耸他的肩膀。

“要是我知道的话,不就不会这样写了吗……你说对不对?”

“对对……可我的确不知道您这稿子该怎么改?”

“我们还是多谈谈具体的问题吧。”

“比如说,您瞧里面……还有这里……这些都是不能出现的内容……类似这种情况太多了,几乎是您书里的主要内容……”

“照你这么说,我这本书成了非法出版物了?”

赵铁顺一边笑着,一边用审问政治犯那样的眼神瞧着我,把我的食欲都看光了。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您别误会。”

“我看这样吧,你看哪里有问题,就帮我把哪里的名字改掉好了。”

“那事情怎么改?”我说。

“你可以多谈细节,少提名称……另外,我想你只要把年份讲出来,读者自然会明白的。”

“年份也不能讲。”我说。

“要是实在拿不准的话,你就把整段全部删掉好了。”

“不行啊赵老师,您书里一共列举了十位建国后的女性人物,其中有八个是不能碰的。”

“那就着重描写那两个能碰的,其他八个一笔带过。”

“要是字数不够怎么办?”

“你填一些不就好了?”

“可是我担心那样会扭曲您原来的意思。”

“那倒没有关系。”赵铁顺说,“反正现在八个人物都已经被拿掉了,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这本书年底前必须出来,因为我打算用它申报明年的‘国家社科图书项目基金’,你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听明白了。”我马上答道,我猜这会我的俄狄浦斯情结又出来作祟了。

可是,等我走出X大的校门,我才意识到事情可能没这么简单。我现在几乎相当于要帮赵铁顺重写这份稿子。而且,我已经丧失了再回去和他争论这件事情的资格,因为我已经答应他了。

后来的三个月,令我毕生难忘。要是我写硕士毕业论文的时候也这么认真,估计导师会建议我继续读博。不过,最后不管怎么说,这份稿子在我的努力之下总算做完了。我先把原来的稿子由七百页,删减到了三百页,之后又填充了各种细节进去,凑够了五百页,总算看起来像那么回事了。可是谁能想到两个月之后,稿子竟然又回到了我的手里。

下午,我领了退回来的稿子。稿面和送去的时候一样,干干净净,只不过侧面夹了张A4纸,上面写着质检意见:涉及敏感内容,请修改。

整个下午,我的心情都很差劲,再加上外面阴天了,一副台风即将到来的样子,使我更加打不起精神,完全没有修改稿子的头绪。五点半刚过,我就离开了工作岗位。不过临走之前,倒是把稿子装进了书包里,打算晚上回到家里冷静下来再想想该怎么办。我走出写字楼,发现阴霾的天空此时隙开了一道缝,金色的夕阳从缝里挤了出来,把路中间的一片地方照亮了,而街道其余的部分仍然笼罩在灰紫而忧郁的天光里。我看到那几棵有幸被阳光洗刷的梧桐树叶闪烁着钻石般耀眼的明亮,心情就变得舒畅起来,仿佛世间的一切难题,到头来总归有希望解决。

我离开公司的园区,沿着街道走了不到半分钟,就看到公交车站牌下站着个带旅行箱的女人。起初,我注意到她只是因为她身材不错,她的腰很细,屁股却很圆很翘,她穿着一条灰色的紧身牛仔裤,那条牛仔裤都快包不住她的屁股了。我一直没有看到她的正脸,目光却一直被她吸引。不过,正因为我是从她侧面走过去的,所以我才敢这么长时间地把目光放在她的身上。可是,等我经过她身边时,她突然转过身来,吓了我一跳。

“周老师?”

“姜……姜遥?”

我花了好几秒才认出她来。这主要是因为在我的认知里,姜遥不应该出现在这个空间之内。她的声音和之前一样,依然在我身上施加了相同的魔法效果,使我感到一阵心悸,同时小腹酸胀。

她朝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仿佛她犯了什么错误。我看到她那只高度在一米左右的银色金属旅行箱上,贴着全球各地地标性建筑的卡通贴纸,其中包括:自由女神像、埃菲尔铁塔、英国大本钟、巴黎卢浮宫(也许是埃及金字塔),还有半人猫斯芬克斯……她的嘴唇依旧十分鲜亮,肩上斜挎着我之前见过的棕色小包,两只乳峰依旧小巧而坚挺。

“周老师……您还记得我啊……”

“当然了……”我说。我心想,我怎么可能把你忘了呢。可是,到目前为止,我就不知道该把视线放在哪里了。我到底是应该看着她的脸,直视她的眼睛,还是应该盯着她的胸呢?到最后,我选了一个折衷而又隐蔽的位置,我把目光放在了她的嘴唇上。

“看来我没有白来……我总算找到您了。”

“你……你怎么来了?”

“当初您和您的朋友,不是说好要在上海招待我的吗?”

我听她说完这句话,还没有想好要回答什么,然而我忽然意识到,有两行晶莹的泪迹,滑过了她的嘴角。我抬起头发现,她的眼眶已经湿润了。

“对不起。”姜遥咕哝了一句,跟着从小挎包里掏出一张抽纸,在眼眶边缘按了按,尽量不弄脏眼线。

“没关系……你这是?”

“你能让我今晚住你家吗?”姜遥说道。

“住我家?这……”

“我不会住太久的,我会洗衣服,还会做饭……”

我很想立刻同意她,可是又觉得这么快就决定下来,实在不太对劲。

“可以……”过了一会我说,好像挺为难的样子。

“谢谢你周老师!”姜遥说道,一时间脸上又多了两行眼泪。她的音量一直挺大,我感觉站牌底下等公交的人都在看着我俩。

“我们先走吧,待会路上再说。”

说完,我就一把搂过姜遥的肩膀。我这么做,主要是为了不要让人乱猜我和她的关系。等我们走过了这条街的拐角,我就把手从姜遥的肩膀上放了下来。随后,我叫了辆出租车,把我们载到了一片离我住的地方不远的CBD。我带她去了一家我平时很喜欢吃的酸菜鱼,不过姜遥的心思全程都不在吃鱼上面,她一坐下,目光就陷入了呆滞,眼望着汤锅,一只手拄着筷子,仿佛思绪飘在了空中。我看出来她不太放松,于是要了两瓶啤酒。我刚把她面前的酒杯斟满,姜遥就端起杯子一饮而尽。于是我又给她满上酒,叫她这次等一等我。

我们端起酒杯碰了一下,分别干了杯中酒。我再次为她将酒满上时,姜遥正用一种凝视仇人的目光盯着我。我不知道她到底怎么想的,便开玩笑道,你大老远跑过来,怎么连招呼也不打?

我说完这话,姜遥目光的力度丝毫没有减弱,倒是比之前更强了。

“我跟谁打招呼?”

“你没告诉范东?”我说这话时,心里还挺得意的。

“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姜遥面色严肃地说道。

“我……我怎么会知道……你为啥要来?”我笑着说。

“范东在哪?”她的目光和啤酒一样,最多只有五度,但口气就不一样了。

“你要找他?”

“废话!”

“你找他干吗?”

“我怀孕了。”

我打了个激灵,也许是啤酒太冷的缘故,半晌没说出话来。我一直努力寻思着这会应该说点什么,可是我搜肠刮肚,愣是一句话也想不出来。

“真的?”过了一会,我说。

我能感觉到,姜遥的嘴唇正在发抖。要不是在公共场合,没准她会把杯子里的酒泼在我的脸上。

“对不起,我错了……”我说,“我的意思是,我很惊讶……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说呢?”姜遥反问我。

“你和他联系过吗?”

“你少装傻!”姜遥道,“他把我微信拉黑了,电话拒接,你不知道?”

我的确不知道。

“我知道。”我说。

“你把他的电话给我。”

“你要干嘛?”

“你把他的电话给我。”

“我……我得问问范东……”

“你是他的狗吗?”

“你这样说话就不对了,我好歹在请你吃饭……”

我有点生气了。但我这样一说,姜遥倒是不说话了。

 

吃完饭,我只好先把姜遥带回家。不过我的确没考虑好,到底该不该把这事告诉范东。我认为,我这样做并非完全是在袒护朋友,我只是觉得,我十分了解范东,我认为姜遥这样做,对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毕竟,我也是个男人,要知道,当一个男人下定决心不再喜欢一个女人时,他其实是在他的心目中,把这个女人看得比较卑贱,这就好比男人把一块手表戴在手上,但是有一天,他戴腻了,想要更好的手表。况且,有些手表对他来说,他也仅仅只是戴着玩玩,并没有很认真的对待它。当然了,把女人比作手表是不对的,但现实的确是这么回事,要是一块手表非要和一个男人较劲,那只会继续拉低手表的身价……因此,正确的做法是,手表应当自强自立,争取把自己放在更高级的柜台里,重新吸引男人的眼球。举例来说,假如姜遥现在成为一位女明星的话,也许范东就会巴不得再和她建立关系,事情就是这么个道理。

可是,我眼下也没法让姜遥听进去我讲的大道理。我只好一直坐在那,听姜遥不停地发牢骚,骂范东,骂我,虽然我什么也没做,但还是帮我的好兄弟挨了不少脏话。到最后,姜遥骂累了,又给自己灌酒,哭得稀里哗啦的,周围的客人们频频用余光斜觑我俩,这令我感到十分难为情。于是锅里还剩下半条鱼,我们就被迫转移了阵地。

我们离开了商业中心,但没急着叫出租车。外面的夜风很清爽,我替姜遥拖着她的行李箱,与她并排走在上海干净的街道上。环境带来的变化显而易见,一从那个封闭的建筑里出来,我们的心情也豁然开朗了起来。走着走着,姜遥忽然自己笑出了声,似乎又恢复了先前的理智,用半揶揄半开玩笑的口吻称呼我“周老师”……

“周老师,您知道我是怎么找到您的吗?”

“我不知道。”

“你忘了范东告诉过我,说你是天底下最懂女人的编辑。”

“哦。”

“于是我那段时间就一直泡在书店里,我这辈子还没在书店待过这么长时间呢。”

“待了多长时间?”

“几乎天天去,从早待到晚。那里有很多小朋友的家长……我指的是小朋友们的爸爸们,他们总是盯着我。”

“这是很正常的……因为雄性就是这么一种生物。”

“他们肯定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这个女人每天都来书店里,而且一看就不像个读书人。”

“那倒未必,现在看起来像读书人的未必真的读书。”

“我一本接一本拿起书来,找你的名字,每一本只看前两页。”

“那个叫出版信息页。”

“对,有时是在后面,总之看完一本书,用不了半分钟。”

“还挺快的,不过书店里有那么多的书,你全看了吗?”

“看了一大半,大概还剩三分之一,直到发现了你的名字……我记得那本书叫什么‘女性看不见’……”

“是《看不见的女性》……这本书的确是我做的,是一本外国人写的书,内容很不错,你有没有买下来?”

“没有。”

“我回头可以送给你一本。”

“多谢了。其实那本书就在一进门不远的地方,我一开始不应该到育儿类那边去。”

“这是一个弗洛伊德时刻。”

“什么?”

“没什么……我的意思是,也许你当时没有那么想,但你的身体知道自己怀孕了,所以就不由自主地来到了育儿类区域。”

“也许是这么回事。”

“不过你真的蛮有毅力和恒心的,而且很认真,居然一本书一本书看下来,最后找到了我的名字,比我们这里的一些作者都强不少。”

“对,我这个人做事情就是这样,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认识的人都说我有股狠劲。”

“我看出来了……所以你这次来的目的是什么?”

“你猜?”

“我猜不出来……”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在上海的住处是跟人合租的,我只有其中一间卧室,不过卧室里有张双人床。一进门,姜遥就显得有些拘谨,跟在外面的时候不大一样了。我的室友们这会已经回来了,有一对情侣正在厨房里做饭。此时,住在我隔壁的设计师(女)正好出来上厕所,她们两个对视了一眼,谁都没有打招呼。

很快,我就把姜遥拉进了我的卧室里,关起了门。

“你就住在这?”姜遥问我。

“不然呢。”我说。

“你不是全中国最了解女人的编辑吗?”

“那不是我说的。”

“整天和那么多人住在一起也太难受了,这还没我的家大呢。”

“这也没有海,什么也没有,虽然叫上海。”

“范东不会和你情况一样吧?”

“他名下有好几套房子呢。”我说。

“那就好。”

被她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自己混得有些惨。此时屋顶的LED节能灯不由分说地洒下惨白而又现实的光线,令四面白墙显得无比光秃。我让她在床脚坐一会,把她的旅行箱推到墙角,然后从柜子里取出干净的床单来。很快,我们就把床铺好了,我对她说,她可以随便挑一边睡,唯一的枕头也归她,待会洗手间要是没人,她随时可以去洗澡,而我现在要看稿了。

姜遥看着我一本正经的样子笑了笑,说,想不到,你还挺会照顾人的。

“都这么说。”我说。

说完,我就在床边的写字台前坐了下来,把书包里的稿子摊开来。不过,眼下我几乎把这份稿子内容全部忘光了,我必须重看一遍才能产生改稿的灵感,而我现在完全看不进去。我的眼睛盯在字上,耳朵却长在脑后。我听见姜遥把行李箱放倒,拉开了拉链。箱盖摊成了两大片,里面装满了女孩子使用的洗漱用品、瓶瓶罐罐、衣服、袜子,我仿佛看见了一个透明袋子,里面是排列得整整齐齐的胸罩和内裤,有卡通款式的,也有蕾丝花边的。她蹲在箱子旁边,不停用手捋着额头上的刘海,犹豫着该从哪一步开始。过了一会,她离开了我的房间。我这时才终于敢把头转向身后。

姜遥洗完澡,换上了一身淡蓝色的睡衣,用她带来的小型便携式折叠吹风机,把湿漉漉的长发吹干。轮到我洗的时候,我在淋浴间犹豫了一下,到底要不要先自个慰,不过最终还是没那么做。洗好后,我也换上了一套宽松干净的衣服,坐回到书桌跟前,姜遥仍在收拾她的行李箱,大约十一点钟左右,她忽然问我现在想不想睡觉。

“想。”我说。

于是姜遥离开行李箱,绕到了床的另一边,掀开被子躺了进去,对我说了一句:“关灯。”

我只好绕到门口,把灯关了。屋里瞬间变成了一只封闭的黑箱子。我感到自己像一只在海底行走,头上带灯的鮟鱇鱼,即使周围一片漆黑,也知道方向。我绕过床脚,回到了床铺的另一侧,掀开被子躺了下来。尽管下半身早已不受大脑的控制而跃跃欲试,但我还是主动背过了身去,把我的左手枕在了脖子底下。这主要是为了防止它将来趁我睡着时自作主张,爬过北纬三十八度线。

第二天,我醒得比平时早了一个小时。姜遥还在熟睡,也有可能是在装睡。我背对她换好衣服,就出门去买早餐。回来的时候,姜遥还在睡觉。我把一套煎饼和一个茶叶蛋放下后就出了门。

外面的天空澄澈碧蓝,天与地之间飘浮着几朵野鹤闲云。我在想自己心情舒畅的原因,难道是由于姜遥的到来吗?答案似乎是显而易见的。我走进拥挤的地铁车厢,又闻见从四面八方飘来的那令人陶醉的气息,脑海中被唤醒的画面却是姜遥湿漉漉的发梢。

整个上午,我的工作效率奇高。我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觉醒的陷阱》,并认为这本稿子要想过审,必须重新组织材料。当然,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意味着恐怕连剩下的150页原稿都保不住了,不过我对此很有信心。

我又找到孙老师,说明了我的想法和依据,孙老师倒是没说什么,只是建议我再和赵老师谈一谈,也许他还有别的想法。

于是,我又和赵铁顺通了电话,他今天下午刚好有空,我们相约下午两点半在徐家汇附近的一家星巴克见面。

中午在食堂吃过饭,我早早就背上稿子前往徐家汇。我差不多两点左右就到了。我要了一杯美式,挑了个靠窗的位置欣赏街道的景色。这里地处一条异国风情浓郁的街道,秋天的梧桐树叶被风一吹,发出细细簌簌的声音,格外沁人心脾。音响里正在播放一首波普风格的爵士,刚好到了即兴的部分,萨克斯风悠扬刁钻的旋律像一只嬉戏的箭,又像是载着我的思绪的皮艇,在一条湍急的小溪中颠簸,却不知要将我引向何处。我迷失并陶醉于自由的乐音中,直到楼梯口走上来一个脚穿黑皮靴,头戴蓝牙耳机和墨镜的年轻人。他的到来似乎将这里的氛围轻而易举地毁掉了。只见这家伙一屁股就坐在了我斜前方一排靠墙沙发的边上,尽管距离不算近,我还是能清楚地看见他那张国字脸的左脸颊上有一颗明显的痣。他一坐下就掏出手机,把手肘撑在面前的桌上,双手端住手机认真地操作着,不时拿起桌上的饮料喝一口。

我大感败兴,只好也把手机掏了出来。好在没过多久,赵铁顺教授就端着饮料,从楼下上来了。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他大约迟到了五分钟,但神色匆匆,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情一样。

“没关系的赵老师,我刚好在这放松一下……对了,您的稿子又被退回来了。”

“哦哦。”

他显得魂不守舍,双手接过了我递过去的稿子,胡乱地翻了一通。

“什么问题?”他抬起头问我,又低下头去,继续翻稿子。

“质检不合格,没说什么情况。”

“那现在该怎么办?”

“我看,只能重写了。孙老师让我征求一下您的意见。”

“我没有意见。”他一边加快速度翻页,一边晃了晃头。

“您能写吗?”我说。

“恐怕不能。”他说。

“那好吧,我来帮您写好了。”

“那就麻烦你了小周,改天等你有时间,我请你吃饭。”

“我每天都有时间。”我不客气地说道,末了又加了句,“开玩笑的。”

“您邀请我,我当然非常荣幸,随时听候您的吩咐。”

“好的。”

“您有空把您用过的那些材料发到我的邮箱里吧,孙老师的意思是,这书需要大改,您提供的内容越多,我越好下手。”

我干嘛这么热衷于给赵教授擦屁股呢?坐地铁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当时,我身体中咖啡因的效力正在减弱,这使得我比先前冷静了许多,可以退到更远的角度来思考。我想的是,像赵教授这种人真的狗屁都不是。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他做的一切,根本就是自欺欺人。他难道真的如他所说,对于出版社的审查制度完全不清楚吗?当然不是的。相反,他是一位大学老师,一位著书立说的作者,对于这种事情,他非但不是不清楚,反而比任何人知道得更多。那么他既然知道这一切,为什么还要装出一副清高的知识分子的形象来呢,为何非要写这些敏感的内容呢,“沽名钓誉”四个字,用在他身上再合适不过了。他一边吃这碗饭,一边又要和饭碗作对,简直可以说是一条不够忠诚的精神分裂哈巴狗……

想到这里,我差点笑出声来,要不是在地铁上,我想我就能更加愉快地做自己,不必背负这些偶像包袱了。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讲,我已经在这本书上投入了太多的心血。且不说它事实上差不多有一半内容都是我写的,尤其是关于C女士早年间生活细节的场景,都来自我的亲身经历与实地考察。因此,说得不客气一些,这书就算署上我的名字也不过分。不过作为一个编辑,这点职业操守我还是有的,我们这一行讲究的是为人做嫁衣,深藏功与名。我怎么能自己跳出来争取这种事情呢?不过,这并不妨碍我对待我的作品的态度,就像有句名言说的,作品是作家的孩子。这本书在某种程度来讲,也算是我的半个儿子。

一回到家,我就闻到了一股化学合成的花香味,凭直觉判断,这大约是洗衣液的味道。我发现阳台上的滚筒式洗衣机正在旋转,这时姜遥把房门打开了。

“你回来了。”

她依然穿着昨天的睡衣,头发没梳理过,只是简单地盘在了头顶,用一只大发夹夹着。她的语气,让我想起了电影里那些盼夫归家的可爱的少妇。我笑着朝她点了点头,这时才注意到她手上捧着我的几条内裤,那是我前几天扔在脏衣篓里的。

“你这是……”

“昨天不是说了,我会帮你做饭,洗衣服……别的我也会做。”

“谢谢你。”我说。

“不用谢,我们是交换关系。我不能白住你的房子,不过,你得帮我找范东。”

我上下打量了她一会,这是一个不受控制的行为,主要原因在于我发现她睡衣里面没穿胸罩。

“你今天没做饭吧?”

“没有。”

“那咱们出去吃吧。”

姜遥把我的内裤们,在衣架上晾了起来,随后开始梳头发,化妆,换衣服的时候,我知趣地去了客厅里,和旋转中的洗衣机呆在一起。她的面庞依旧忧郁,目光低垂,声音几乎感觉不到温度,但气色已经比昨天好多了。她好像哭过,眼睛有些肿,不过皮肤看起来比昨天明亮,昨晚钻出来的痘痘在粉底的遮饰下也不太显眼。

我们随便找了家街边小馆。这家小餐馆共有两层,楼上有一群上海的老克勒们正在聚餐,嘴里不停册那册那的。我们俩坐在了通往二楼的楼梯下面,从我的角度可以看见雾气沼沼的二楼,幸好二手烟不会像干冰一样在乎地球的吸引力。和我相比,姜遥倒是更能适应恶劣的环境,这里唯一引起她关注的便是我们桌边鱼缸里的两只鳜鱼。我把菜单推给她,她又把菜单推回来。于是我飞快地点好了三个菜。服务员走后,姜遥开始以相当缓慢的速度,撕扯一次性餐具的塑料膜。她先是用塑料筷子的背面,狠狠地刺穿了包装,在对方发出了一声相当凄惨的爆破式呻吟后,又继续凌虐它,直到它再也发不出一丁点声音。随后,她把塑料膜扯成一条一条,像条肠子一样盘成了一个蓝莓山药的造型。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姜遥忽然说道。

“想什么?”

“我在想人死的时候,要是把肠子揪出来,是不是也能堆成这样一坨。”

“我知道屠宰场就是这么干的。”

“屠宰场要这些东西干吗?”

“你难道没吃过大肠吗?”

“大肠是什么东西?”

“你没吃过大肠?”

“没有,那是什么?”

“我刚才点过了,你待会就知道了。”我说。

“我知道了。”姜遥说,“大肠是不是动物的肠子?”

“是猪的肠子。你刚才一提这件事,我就想起来了。”

“那会不会很恶心?”

“还好,有些人会比较喜欢那个味道,比如我。”

“那里面的屎怎么办?”

“肯定洗过了。”

“那万一没洗干净怎么办?”

“不会没洗干净的……”我无力地说道。

这时候,服务员端着一盘草头圈子上来了,临走前还瞪我了一眼。

我说,你先尝一口吧。

姜遥拿起筷子来,没敢去夹,又放下筷子说,还是你先来吧。

“没关系的,你尝一下。”

说完,我就用我的筷子,夹起了一块大肠,送到了姜遥的嘴边。姜遥半信半疑,最后还是把肠叼去了。

“挺好吃的。”她说,一边嚼一边翻白眼,细细品味着其中的滋味。

“是吧。”我附和道。

我认为我不应当拒绝一个怀孕的女人,尤其是在她最无助的时刻,尤其是我还喜欢这个女人。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应该全力去帮她,尽管我认为让她见到范东,只会让她伤得更深。毕竟,我是很了解我的好兄弟的,这个家伙对待女人,从来都相当决绝。

总之,我在第二天中午,我就给范东打了个电话。起先电话没人接听,我打到第三次的时候,终于听到了范东仓促的声音。

“大中午的找我干撒?”

“你忙着?”我听到背景里有许多人。

“废话。”

“我有些很重要的事想和你讲,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很少和范东这样讲话。

“电话里说不行吗?”范东回复我,声音听上去像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不行。”我说。

“不要搞我了,到底撒事情?”

“还是回头再聊吧。”我犹豫了一会说道,“晚上打给你,有空?”

“不一定。”他说。

“那我晚上打给你。”

结果,等到我晚上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的电话又没人接听了。我只好先去睡觉,夜里三点半左右,他突然把电话回了过来。

“搞毛啊?”范东十分不耐烦,而且醉醺醺的,大概喝了不少轩尼诗。

我起床跑进了厕所里,坐在了马桶上。

“现在和你说的话,明天早上你还记得吗?”

“少废话,快说。”

“姜遥来了。”我道。

“谁?”

我又重复了一遍姜遥的名字。

“她是什么人?”

“我们俩在电脑维修店认识的那个女孩,你还有印象吗?”

另一边沉默了很久,范东才说道,我想起来了。

我说,你他妈的真是畜生啊。

范东道,滚你妈的。

“所以说,你不打算认账了?”

“认什么账?”

“你把人家肚子给搞大了。”

“你耍我呢?”

“你实话实说,那天晚上你是不是没戴套?”

“我忘了……不过,你怎么能确定,那一定是我的孩子?”

他这么一问,倒是真把我给问懵了。我说,时间对得上。

范东在电话里笑了笑。

“你还是经验太少,这种事情很常见的。她今晚跟我睡,明天晚上和别人睡。也许她就是过来讹我的。”

“她这么大老远,跑来讹你?”

“不然呢?她现在在哪?……她现在该不会,就在你家吧?”

我支支吾吾了半天,没发出什么声音。

“我知道了周炜……原来你一直喜欢她,我当时没看出来,实在不好意思……”

我虽然没照镜子,可我知道我已经脸红了。

“我现在倒不想跟你讨论这件事情。”

“那你想讨论什么?你已经跟她睡过了?”

“没有!”

“你那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你又说她跟你在一起,难道你睡地板?”

“我没睡地板,也没睡她。”

“你骗傻逼呢?行了,你就坦白说吧,这些天她都跟你吹什么枕边风了?所以你现在是她的人了,对不对?咱俩十年的交情,抵不过女人的一个屁股。”

“你嘴可真脏。”

“呦,我当然比不上您这大编辑,您是文化人,周老师。”

“姜遥说她想跟你见面。”

“她还想当面讹我?”

“她没有想讹你,但你俩总要把话说清楚。再说,她已经怀孕三个月了。”

电话里沉默了好一阵,我听出来他好像在抽烟。

“这样吧周炜,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出钱,你带她去打胎……这孩子不一定是我的,我这样对她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事后你俩该干啥干啥,只当没发生过这回事,怎么样?”

“你是傻逼吗?”我说。

“怎么了?出钱你还要骂我?你有病吗?”

“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你现在真是越来越像那么回事了……”

“你还有一点良知吗?你自己做的错事,难道不需要负责的吗?你四年大学白读了?”

电话里传来了范东爽朗的笑声。

“你是不是睡着了周炜?你该不会还在做梦吧?这大半夜的,给我上课呢?”

“这周六下午三点半,我们在徐家汇公园见面。”

“我说我要去了吗?”

“你必须去!”

“那好吧,反正你现在什么也听不进去,就这样吧。”

范东挂断了电话。我熄灭了手机,又在马桶上面坐了一会。这时客厅的灯亮了,隔壁那对情侣的其中一位急匆匆地冲到了门前,又败兴地退了回去,狠狠地摔了下他们的房门。我立刻从马桶上起身,还无意识地冲了水。等我回到卧室,掀开被子躺了进去,姜遥就从身后突然抱住了我。

“好冷。”她说。

她的声音听起来迷迷糊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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