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澤
夏季剛剛探頭的那幾天,下了幾場大雨,雲層陰鬱得彷彿要掉下來的天空,黑壓壓地橫跨在人們的頭頂。放學回家的路上,灰沉沉的天地間扁擠著一片光束鉛華、詭色譎彩的黃昏,像爐子裡蘊著的煤,火融融地摻著炭屑。
我一個人走在橋上,右手捏著一枝撿來的火箭頭筆蓋,在鉛石拱橋的扶手上假意飛馳。橋下的水影浮著黯黯的油漬,一團黑抹抹的物事飄浮在水面上,往橋墩的陰影處流去。我呆呆望著橋下,想起昨天老師說紀小綾死了,死在沼澤裡……同學們都說,她的頭髮一綹一綹混著垃圾浮在沼澤上,被撈上來時,已經紫腫得不成樣了。我差不多全忘了她的長相,只隱約記得她粗矮的身量,一臉麻花點子,木然無神的表情。
紀小綾是真的死在沼澤裡了。黃耀吉告訴我,紀小綾托夢給她媽媽,說觀世音菩薩帶她去遊天堂地府,即將化身為千瓣蓮花,開在沼澤中央……同學們更是繪聲繪影地把她雕琢成天女轉世、玉童歷劫。可我爸爸說,那些傳言都是為了安慰活人的謊話。但是我希望它們不全都是謊話,因為要是你親眼看見一個人無助地死在你面前,相信你一定會希望這些謊言至少有一部分是真實的。
認真說起來,我是少數幾個清楚真相的孩子之一。那天,也是這麼沉重濕悶的天氣,我們幾個貪玩的小孩,眼睜睜看著紀小綾沉沒在夜色圍攏的那一方沼澤之中。
沒錯,是沼澤。我親眼看見的一泓妖氣氤氳的沼澤……。
沼澤的範圍不大,四周錯落著幾叢陰森森的闊葉植物,以及人們任意丟擲的垃圾棄物,因而時時飄浮著一股令人作嘔的惡息。那個地方離學校不遠,就在一所老舊祠堂的後面,放學後我們經常跑去祠堂前面的埕院玩耍。雖然在紀小綾死前,沒有人知道那裡已經變成沼澤,但也從來沒有人敢走近沼澤的範圍。我想是因為那裡陰沉沉、黑森森的氣氛,還有時時飄浮的異味令人怯步吧。
紀小綾一向沉默少言,那天是她講過最多話的一天。林夆志說,人在死以前都會跟平常特別不一樣。我想他說得很有道理,因為那天她的確很奇怪,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那個樣子。她平常很少跟同學們一起玩,那天傍晚她卻突然跟在我們後面,還跟我們說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她說楊媛真老師是個可怕的妖怪──楊媛真老師是我們學校最年輕漂亮的老師──說她親眼看見楊老師在廁所裡生小孩,流了好多好多血,又說楊老師把小孩殺了,用報紙包起來丟進祠堂後面的垃圾堆。當然,我們沒有一個人相信她的話。
紀小綾死的那天傍晚,黃耀吉是最後一個同她說過話的人。因此,只要有人談起紀小綾,你就會發現他那雙小小的眼睛裡射出恐懼的火光,好像紀小綾就站在他面前。
郭明芳是頭一個拔腿就跑的人。我和林夆志,黃耀吉,還有陳玉森全都愣怔在那裡,好像腳趾一忽兒長成一脈脈穿地抓土的根鬚,牢牢定住了我們的身體,直到陳玉森和黃耀吉也大叫著跑了,我才拉著林夆志逃出暮色的包圍,往燈火漸染的村裡沒命地奔逃。
那天傍晚,我們各自回家,沒有人敢提起這件事。我們都隱約抱著類似的想法,希望有人路過那裡,把紀小綾救起來。然而,紀小綾還是死了。
我還記得開學不久後的朝會上,住在紀小綾家隔壁的王毓豪匿聲低氣地找人說,紀小綾昨晚又被她爸爸打了,哭得好大聲……紀小綾頭垂得低低的,赤炎炎的烈陽烤著她焦黃起毛的辮子,瘦嶙嶙的頸骨抵著寖淫了污漬的衣領。排在她後面的幾個男生吃吃的嘲笑聲並沒有引起她特別的注意,不管發生什麼事,她一貫就是那種木然無生氣的表情,彷彿天生是一隻不懂哭笑的魚,輕怔怔地飄在水族箱裡,寞天寂地的吐著靜謐的泡沬。
紀小綾的姊姊和妹妹跟她完全不像,她們長得比她漂亮聰明,也比她乾淨。紀小綾長得像她爸爸,然而她爸爸也不喜歡她。我聽王毓豪說,紀小綾動不動就挨爸媽的打,她的姊姊妹妹也都不喜歡她。這讓我想起上學期的暑假,有一天下午,我跟林夆志約好了一起去王毓豪家玩,經過紀小綾家的時候,看見紀小綾的爸媽帶著紀小綾的姊姊和妹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準備出門去玩。
林夆志把我拉到轉角,伸手指給我看,說:「你看,紀小綾又被關在家裡了。」
我順著林夆志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瞄到紀小綾黃黃扁扁的臉出現在窗櫺間。她圓圓的手肘抵著窗台,手掌緊緊握著窗面的鐵條,張著無神的眼睛,瞅著家人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底。那時,正午的陽光伸手推開了雲朵,在她平凡的面孔上抹了一臉的燦然,我突然以為她哭了,這時林夆志卻已經拖著我走進王毓豪家的門廊。
每一段令人振奮的假期,總是在最後拼命趕寫作業的那幾個黃昏被徹底的瓦解。剛剛過完一個不是太寒冷的新年以後,開學這個不怎麼受人歡迎的日子帶來了真正的嚴寒。然而,分隔月餘的同學們湊到一起,還是愉快地交談著寒假的種種趣事軼聞,雜遝無羈的氣氛充斥了整個教室。
我們的導師外省口音極重,平時很喜歡跟我們講述他在大陸老家的種種生活故事。開學的第一天,他顯然情緒頗佳,並沒有太管束我們的秩序。照往例,我們推選了這一學期的班長、副班長及其他幹部,分派了各組的掃地區域。之後,各組帶開去打掃環境。我被分派到打掃男生廁所,另一邊的女生廁所也是由我們班的女生負責打掃。那天,我們一組六個男生,在男生廁所裡捏著鼻子,嘻嘻哈哈地沖水玩,忽然聽見一聲石破天驚的哭吼自隔壁的女廁傳來。我們全都跑過去看,原來是班上的霸王花游新華,拿掃過大便的掃帚打紀小綾。
紀小綾的人緣不好,在學校幾乎沒有朋友,同學們又喜歡欺負她。大家都說她全身髒兮兮、臭抹抹的,一定是天天不洗澡才會這樣。我們都知道她喜歡班長林夆志,因為林夆志是少數幾個對她和顏悅色的人之一。游新華會打她也是因為林夆志。游新華曾公開表示喜歡林夆志,誰也不敢跟霸王花搶情人,唯有沉默的紀小綾是枚隱伏的地雷,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驚人之舉。雖然紀小綾長得其貌不揚,功課又差,但游新華就像隻發情的母貓,充滿危險性。
男生和女生向來井水不犯河水,即便看到如此不人道的場面亦是興味十足地隔岸觀火,爭相起鬨。紀小綾可憐兮兮地抹著污黃的淚水,散亂的髮莖上穢垢斑斑,她嗚咽地哽著氣,低頭走過掩鼻退避的男同學。我注意到她細瘦的胳臂上一條血痕,慢慢滲出一粒粒鮮紅的血珠,而游新華還兀自在背後不停地指天罵地。
紀小綾被游新華欺負的隔天,她媽媽到學校來拜託老師不要分派她去掃廁所。紀小綾的媽媽嗓門特大,儘管老師請她到外面講,我們還是聽得清清楚楚。原來紀小綾滿身糞臭的回家後,又被媽媽打了一頓,問她怎麼弄得滿身髒,她只含糊說是打掃廁所弄髒的。我偷偷瞥了紀小綾和游新華一眼,紀小綾的座位臨窗,她呆楞地盯著窗外,好像事不關己;游新華則跟她的幾個死檔竊竊私語。全班陷在一片閒言碎語的嗡囈聲中。
老師微笑送走紀小綾的媽媽後,帶著沉重的眼神進教室,靜默了可怕的幾秒鐘,接著突然咆哮地叫紀小綾站起來,全班都被嚇了一大跳。老師責備她吃不了苦,「怕髒就不要來上學,別的同學掃廁所就沒問題,為什麼只有妳不行,妳比較嬌貴嗎?還是別的同學比較低賤?笨得連個廁所也掃不好,弄得滿身髒,還把家長請來學校,是什麼意思?」
紀小綾茫然望著老師,好像天塌下來也無所謂的樣子。
老師問紀小綾為什麼那樣看他,紀小綾不答。老師非常生氣的叫紀小綾說話,紀小綾不知道在嘴邊囁嚅了句什麼,老師叫她大聲一點說,紀小綾說了,老師聽不到,但是我聽到了,她說不知道。老師對她吼,叫她再大聲一點,她大聲了,但是不知道為什麼老師還是聽不見。
這時,老師彷彿氣到了極點,命令紀小綾站到講台邊,叫後面的同學拿一根掃把過來,用帚柄在紀小綾的屁股狠命一揮,才一下,柄就斷了。全班鴉雀無聲,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紀小綾沒有哭,她木然走回座位坐下。下課鐘及時響了,老師丟下半截掃帚,一句話沒說地走了。
後來,紀小綾被分派去倒垃圾。
那天放學後,陳玉森和紀小綾去倒垃圾,他要我們等他一起去舊祠堂前的埕院玩踢罐子。我和林夆志、郭明芳、黃耀吉就在操場邊的九重葛藤架下玩耍劍等陳玉森。我們拿手當劍彼此對殺,正殺得熱烈,就看見紀小綾跟在陳玉森的後面走來。她想跟我們一起到舊祠堂,我們不給跟,她偏要跟。一路上我們沒有人理她,她卻在後面滔滔不絕地自言自語。那天她講了好多話,有些我們根本聽不懂。我第一次看到她說話說得眼睛發亮,興奮得頻頻口吃,連話也說不清楚。
她說楊媛真老師在廁所生小孩,流了好多血,還把小孩殺了用報紙包起來,丟在舊祠堂後面的垃圾堆裡。我們都不信,她為了讓我們相信她沒有說謊,急得臉都紅了。最後黃耀吉說,她要是敢走進垃圾堆把楊老師丟掉的那包東西找出來給他看,他就信。她真的進去了。我們都沒有想到紀小綾的膽子那麼大,一般女生是連祠堂也不敢來的。
她左迴右避地走進那些陰森的闊葉植物,垃圾與腐敗的動物屍體發出的惡臭,逼得我們摀住口鼻,退到祠堂的邊廊。那臭味被茂密的植物護在一定的範圍內,除非風把它送出來,否則不容易聞到。然而奇怪的是,那片沼澤地幾乎沒有風的進出。我好想把紀小綾喊住叫她別進去了,然而卻偏偏發不出聲音來。我轉眼看了看其他人,他們全都瞪大了眼睛在吞口水。然後,我聽到林夆志叫紀小綾回來,可是紀小綾好像著了魔,頭也不回地往深處走去。
紀小綾往下沉的剎那,我們都驚呆了,沒有人敢進去救她,連平時經常見義勇為的林夆志也變懦弱了。分枝錯葉間,我看見她轉過身來,張大了嘴,彷彿想叫卻叫不出聲來,雙手拼命亂抓身旁的植物,卻一株也沒有抓到,那一棵棵陰森的闊葉植物遮掩了她大半個人,猙獰地環伺著她的恐懼。
所有這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在我們來不及拔腿跑開之前,紀小綾已經被沼澤吞沒了。
紀小綾死後不久,她媽媽又到學校來哭天搶地,找到楊媛真老師劈頭一陣亂打,扯壞了楊老師美麗的裙子,抓破了楊老師漂亮的臉蛋,大喊楊老師偷了她的老公。我們圍在辦公室的門口窗口看熱鬧,訓導主任氣急敗壞地出來驅散學生,其他老師圍在一旁勸架,孔武有力的體育老師拉住紀小綾的媽媽,也被甩了一巴掌,抓出一條新鮮的血痕。
後來,楊老師掩面逃離了現場,再也沒有回到學校來。
有好一陣子,同學們之間流傳著楊媛真老師懷了紀小綾她爸爸的孩子,紀小綾的爸爸跟紀小綾的媽媽離婚,娶了楊老師。故事內容的版本推陳出新,一個比一個離奇精采。可是紀小綾一家搬走了,楊媛真老師也不見了,沒有人知道那些傳言是真是假。
事情鬧久了就不再新鮮,大家也很快淡忘了這件事。我們還是照舊過日子,上下學,寫功課,補習,考試,被大人修理,可是卻沒有人敢再去舊祠堂的埕院玩了。偶然經過時,我們一定用跑的,把它遠遠丟在後面,好像那裡有什麼東西會突然跳出來擄人。
陳玉森說,經常有人在沼澤邊看到一個長髮的小女孩,手裡抱著一團東西,他們說,那就是紀小綾。後來,我也曾經在跑過那裡的時候,好奇停下來看紀小綾沉沒的地方,那片陰闃的沼澤地在陽光下靜靜鬱立著,並沒有如傳言般開出千瓣蓮花。我失神地朝它走近幾步,林蔭夾雜的深處隱隱然透出森森的寒意,恍惚有雙眼睛掩在陰暗的背後窺視我,一股顫慄的冷線打從我心底一直毛到脊樑,我一步一步往後退,一條黑影突然從那些交錯掩映的闊葉植物中間跳出來,我大叫一聲往後跌,雖然眼角餘光已經瞥見那是一隻貓,還是把我唬得三腳兩步、跌跌撞撞地朝村子裡跑回去。
此後,我再也不敢經過那裡了。
過了半個學期,聽說紀小綾她媽媽瘋了,也有人說她中邪。我從來沒有再見到過她。後來沼澤被推土機填平了,我去外地就學,有一次回鄉參加小學同學會,有人提起紀小綾,那時候我才知道,紀小綾在廁所裡看到楊緩真老師來月經時丟棄衛生棉條,有幾個女同學都在廁所門縫下偷看過。至於紀小綾為什麼要說楊媛真老師殺嬰棄屍,我們的結論是,她多少遺傳到她媽媽的妄想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