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鬼周造:东京与京都
来源:https://www.douban.com/note/642311214/,发布于2017年10月31日,转录Matters存档。译文应该是转引自英文版,参见我的姓氏一文出处。
东京与京都
九鬼周造 著
王立秋 译
我是在东京出生和长大的。从出生那天开始算的三十年里,我不曾在东京以外的任何地方生活过。接着,当我在西方待了一阵子后再回到日本的时候,我碰巧在京都谋得一个职位。在我赴京都的时候,我去拜访了一个熟人。这个东道主走出门,笑着对我说,“这以前在巴黎,这以后就要在京都了?”我对京都的了解不过是游客的水平,而且我觉得,来一个如此远离首都的地方生活有些悲哀。我想,如果我真的不喜欢京都的话,那么,一两年后,我还是要回东京的。从那时起,已经过去八年了。
最近从东京来的人经常给我的名字加上一个“京都来的”的限定。岩波书店《哲学》丛书的编辑也错误地把我介绍成京都帝国大学的毕业生。看起来,近来,许多人认为我来自京都。自我离开东京的家以来,每年的春假、暑假和寒假期间,我都会回去。《文艺春秋》的发行人给我写的约稿信就是从京都寄到东京给我的,而且我也是在东京家中的书房写作现在这篇文章的。来自东京的人,特别是那些我认识了多年的人,老是把我当作京都人。当然,在京都,来自那座城市的人也老把我当作东京人。我认为,只有京都人把我当作东京人是自然的,我拒绝被当作来自京都的人。因为,根据规定,在哪里纳税并不重要,而我,为方便起见,选择在东京纳税。不过,在东京税务局躲了我一两年后,我决定还是在京都纳税吧。我不知道自己还会在京都生活多少年,但我在这里待的越久,人们也就越是会把我当成京都人。结果,我发现自己有了多个出生地。
现在我觉得东京和京都都很吸引我。在京都,只要我出去散步,我都会走到一些著名的历史古迹。我总会在城市旅游局竖的招牌前停下来。光是阅读招牌上的字,我就觉得和历史紧密地联系到了一起——“在定都于此后桓武天皇把他的盔甲和头盔埋到这座山里,首都从此和平”;“就是在这棵樱花树下,西行写下了他著名的诗‘希望死在春天的樱花树下’”。在东京,除夜幕中的河畔和浅草寺的观音堂(它们让我想起歌川广重的版画)外,我往往意识不到任何清晰的、与历史的联系。而且,京都自然风景优美,从我在南禅寺的住处往外走十分钟,就到了山中。春天,到处都开满了淡紫色的杜鹃花;秋天,附近的蘑菇则让我感觉自己来到了一个新的地方。在东京,甚至走上半天,去到像国府台和高轮那样遥远的地方,我都不会有亲近自然的感觉。历史和自然使我在京都的生活快乐。
不过,说到现代生活,就是东京的天下了。四条通根本没法和银座比。每当我去丸善书店和三越百货的洋书区,我总会恼怒于京都的贫乏。甚至在我去神田的中古书店的时候,我也会意识到东京的伟大。去东京都厅议事堂的鱼子酱餐厅试试,或者去尝尝帝国酒店的烤肉,你就会理解东京现代的一面了。
在比较东京和京都的时候,一个极为常见的做法,是拿墨田河来和鸭川河比较。鸭川河及其罕见的清澈的河水真可谓是京都的代表,而墨田河浑浊、奔流的河水也是东京的象征。我喜欢从三条大桥静观比睿山的风景;同时,我也喜欢站在两国河畔,全心全意地欣赏霓虹灯的色彩。东京意味着一种复杂的折腾。因为我总是一个人去京都,所以,在那里我几乎不受俗世的侵扰,可以沉浸在安静的学术生活之中。当然,我的同事们,是许多人,心思也都不同。但基本上,他们都是安静善良的智者。身为外来者,我真的为自己能够加入这个最高学府而感到惊奇。对像我一样,和如此杰出的同时一切专心于学问的人来说,京都真的是一座安静的城市。但当我回到东京的时候,我又变成了一个居家男人。在复杂的家庭关系中,总会出现意料之外的忧虑和烦恼。在这个语境中,我就不能只依靠真诚、善良和智慧了。而且,由于有时我也得和不同领域的人打交道,我也得以了解了真实的社会。我经常会在身边看到卑鄙的事情、渺小的事情、残忍的事情和愚蠢的事情。我也常常为我在东京的感觉而感到不安甚至压抑这些感觉。当我在东京的时候,我清楚地意识到这个世界的巨浪。而且,我觉得,我要用下面两句出自歌德的《塔索》的诗,来形容我在东京和京都的生活:
“Es bildet ein Talent sich in der Stille,
sich ein Charakter in dem Strom der Welt
[才华是在安静中养成的,
性格则是在世界的潮流中建立的。]
就“才华”而言,京都的生活是可欲的;但就“性格”而言,东京的生活也是不容错过的——这就是我的真相。
曾经,我在东京帝国大学的老师,科贝尔先生告诉我,哪怕在勘察加,你也可以做哲学。无疑,这句话包含一定的真理。但它也没有说出全部的真理。哲学家生活的地方,会自动地反映在他的哲学里。当我们考察柏格森的哲学和海德格尔的哲学的时候,这点就变得清楚了。柏格森的哲学从根本上说是一个巴黎人的哲学。就其内容和明晰的形式而言,这样的风格只可能是一个在巴黎出生并长大的人的产物。相反,海德格尔,则是一个在德国南部黑森林的阴影中长大的哲学家。当他还是马堡大学的教授的时候,(有一次,)柏林大学的邀请出了问题,于是他在伯林待了几个晚上。在回到马堡后,他告诉我,他唯一一次穿过柏林城,还是在一战期间当兵的时候呢。在第一次看到柏林城的时候,他就被其现代生活震惊了。我忍不住偷偷讥笑他竟然会为柏林这么小的地方而感到震惊。海德格尔的哲学的阴郁性格,来自黑森林这片土地和银枞树的黑边。
东京和京都——如果我的思想也能够自然地在内容上反映东京的丰富,在形式上反映京都的安静,那就太幸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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