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沒錢賺也沒出路我卻仍舊不羞於承認的那種
開篇要講,我很反感「圓滿」概念。月盈則虧倒是沒什麼不好,陰晴圓缺都是美,水滿則溢卻有明確的糟糕指證,損失、失落、衰敗、痛苦,因為不存在溢盡則滿。人生也是這樣,如果真是一種均質、永續的輪迴,圓滿也可以期待、圓滿也不必害怕。可實際上人生更類似於水滿之事,得著了一點什麼achievement,之後便是失落、敗壞,看不到頭的一落千丈。放到大週期率裡,柯立芝繁榮和Great Depression也是很好的例子,Great Depression可不指向再一個某某繁榮,而是以千萬計死亡人數的世界大戰了。
所以我是說,哎呀,這篇寫不了「做到這件事,就感到圓滿了」,只說說「還沒做到,總是感到未能如願」吧。
第一次寫小說,是一六年交上去最後一份課程作業之後,把從很小時候起自己講給自己哄睡的故事變成文字。在那之前我從沒體驗過打開一個空白文檔,不必在上面寫名字、學號、課程作業題目,而只是敲進去腦子裡的聲音和畫面。體感是有一點點恐怖的。當時沒有任何投稿、發表、出版的想法,甚至覺得自己的故事充滿shame,但還是要寫、要寫、要寫。等到以抬頭,哎呀,天都亮了。出門去吃了沙茶牛肉麵早餐,太陽蛋換成炒蛋泡進麵湯,咖啡忘記了要走奶。
第二次寫小說,是一八年在老家,身心症病得厲害,連呼吸都在牽動大腦皮層上的認知神經:你正在做這件你不喜歡的事情呢。那次是寫一個how to go on living as shadowed by two severely conflicting moral systems的故事。不關於reconcile、solve、fight,甚至不關於cope、endure,就只是go on living。怎麼活,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活的時候,就去寫故事了。寫完初稿,我吃了二十個湯餃子。因為那二十個,我家裡人又一次問我是不是偷偷懷孕,但我有好好坐在那裡,沒有去催吐。
就好像故事裡的人能給我活著的答案。
最近的幾年,寫作終於變成了我不再羞於承認的愛好和事業(當然,是沒錢賺也沒出路的那種;也當然,是沒錢賺也沒出路我卻仍舊不羞於承認的那種)。我開始體驗到自己的大腦、身體和身體以外的世界如何在情節、內容、質感上有所互動,而文字的一再書寫又如何地與這樣的互動對話、再對話、再再對話。寫作像是我生命中的固氮菌,看似固定下來的是外在的機遇遭逢,其實固定下來的是我裡面的存在。寫作並沒有讓我覺得不再孤單、恐懼、免於羞辱,但孤單、恐懼、無法免於羞辱也似乎不再影響我的寫作了。
我是一個區分practicing something as the very moment(在當刻實踐)和to get something realized in the future(要在未來實現)的人。寫作對我而言是明確的前者,因此,現在的每一天,可以說是已經如願(因為正在寫、總在寫),也可以說是不知什麼才叫如願、什麼才叫不能如願,因此沒有如願——我不知道寫作的未來目的是什麼、未然狀態能如何,而不知道這些,又怎麼構想如願與不如願呢?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地把小說一個字一個字地敲過四五遍,在敲擊中享受手指關節痛的人。它壓過了一點點大腦皮層因為存在危機而聲嘶力竭的尖叫。
是的吧,我已經好幾年不覺得呼吸干擾我、食物噁心喔、睡眠吵鬧我了。
萬一我有活到把故事呈現出,歡迎來看我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