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西家】待拆除的老家裡的記憶
寫於 2023/12/05
最近老家一帶好像正在面臨越加快速的轉變。去年六月左右送走了爵仔婆,接著則是醜姑婆於十月離開,再不久,則是阿崩姑婆。但其實早在爵仔婆喪禮舉辦的那幾天,村裡的人便開始討論說醜姑婆看起來「欲死欲死啊」,甚至聽聞其子女們已經為遺產之事爭吵了一番。
即使人離開,仍有一些可以記得這些人還在這兒的方式,但若連這個人身邊的物也一併被清除時,能在被記得的時間好像便縮短了。
原本擺在我家門口、固定由阿崩姑婆坐的塑膠椅子收起來了,那是阿嬤特意擺在那兒,讓阿崩姑婆拄著四腳椅子、緩步走來家門前和阿嬤聊天時的位置。而醜姑婆獨自住了好幾十年的老平房,也在其過世沒多久後開始由他兒子進行清掃,十幾年來的物品一一被清出,阿嬤說,他實在是個很會囤東西的人。不過,這一清也剛好。
村子兩、三年前便開始討論土地分割的事情,要把沒有清楚劃分的李家的祖產土地分清楚,不該持分那麼多的家族,要不拿錢出來買地,要不就是拆房,醜姑婆家的持分算一算,在法律上不該佔有那塊土地,因此那棟矮房將完完全全地被拆除。村子裡的一些人因為這事,彼此鬧得不是很開心。阿公為此拿了一筆錢出來買了一部份的地,但即使如此,仍有部分的庭院會被徵收,不知道多久之後的未來會開出一條路,而那正好是嗶嗶平時最喜歡待著的位置之一,含笑與馬拉巴栗旁的沙地被牠那貓尾清出一區特別平整的範圍,我笑說嗶嗶即將面臨迫遷。
除了嗶嗶與醜姑婆的家會消失外,爵仔婆家旁的一排磚造矮房也將被拆除。那片矮房,是阿嬤剛嫁來時住的地方。蓋了新房,也就是我們現今住的那排房子後,大家便把那兒當作倉庫來使用,堆滿了各種新家不會用到的,卻又覺得有點價值、捨不得丟掉的物,當然,也包括一些懶得處理的家具或匾額這類物品。
總覺得這些被棄置的物品很有趣,混雜了各種記憶與連結,且是介於無用(早該被丟掉、無留戀的垃圾)與有用(通常就直接跟著搬進新家)之間。另外,也包括一些從新家逐步被淘汰出來的物品。像我家的「倉庫」便堆置了姑姑過去使用的木製書桌,抽屜裡還留下了她過去的名片、資料與首飾盒等;另外,還有哥哥小時候使用的嬰兒座椅,而由於哥哥去年初結了婚,這張木製的嬰兒椅又被媽媽拿出來、洗淨,準備未來哪一年可以使用;此外,還有幾張從家裡搬過去的、笨重又巨大的木椅,是兩三年前某次過年打掃除時被淘汰過去的。
這些介於無用/有用,有時可成為有用,某天可能又會變成完全無用的中介狀態真奇妙。這些物如記憶的具象的存在,反應了一個家庭不同時刻的狀態。就像是那張曾經使用、一度被搬進倉庫,如今又被清出來的木製嬰兒椅。而這些本介於無用/有用的物,若沒被帶出來,便會隨著房屋的拆除而一起被消除。
面臨拆屋之際,大家紛紛到老家挑選出無用/有用的物。有用的,就先堆置在那老家的門口,無用的,就留在房內,等待怪手敲擊、毀壞房屋之時,一起被摧毀。但即使是那些決定被家庭丟棄之物,也留有許多故事的痕跡。
作為一個喜歡到處「撿東西」的人(我哥笑稱是拾荒少女,房間內堆滿了各種種子、骨頭、老物或真的就是垃圾),我肯定會在那一堆即將成為廢墟的空間中翻找有趣的物,也因此意外地抓取了一些家庭記憶/歷史故事的線索。此時,突然有種自己是個民間業餘考古學者的感覺。取得這些物件,或是在取得物件後用怎麼樣的方式去認識,都影響著我們如何認識過去(或不去認識)、尋找或甚至拼湊記憶。對於考古非常不熟悉的我來說,應該就是過去老師上課時說的,怎麼處理材料、如何解讀或是分析物吧。(但其實文化人類學也是這樣做,只是材料可能多不是那些具象的物)
這個家庭歷史的線頭,是一本寫有各種鞋類商品的「大榮貨運寄貨單」。
一問之下,才知道阿公曾和阿崩姑婆的老公、ろく老公一起在花壇街上經營過鞋子店(當年似乎在花壇有過這樣的產業聚集)。當時他們合租了一棟街上的矮房,前方作店面,後方則是一些專做拖鞋與涼鞋的機器與設備。當時已在國小任教的阿公,下班後必須再趕過去顧店。而即使有大榮貨運協助出貨,但或許因為轉帳還不盛行,阿公當時還必須騎著檔車,最遠跑到苗栗當面收款。 但總之,這一樁生意僅作了大約兩、三年,一人賠了兩萬多,最後收店。這故事,發現其他家人其實不太知道,阿公也也鮮少提起,此時突然有種滿滿的驕傲感,覺得人類學的訓練與滿滿的好奇心真是讓我受益良多,哈哈。
除了這本讓我知道了這段失敗的創業故事的出貨單外,還翻找到了兩塊「糧食局的米袋」,周邊甚至還有當年的留下來的米糠,我拿了小玻璃瓶裝起來,想著哪天可以拿來作植物考古學(?)。阿嬤見我在洗這塊布,先是把我唸了一番,說怎麼連這個都要撿回來放,但便接著說,家裡的一塊小田地每年都會產一定的量的白米,一年大約可以收成約30袋,並且堆置在家中的某個置物空間。這也連結起阿公看我騎野狼時,總愛說自己過去也有一台野狼125,除了用來通勤上班外,也會載稻穀去賣。但這水稻田當然不是自己做,每年需要先自己淹水,之後的噴藥、插秧與收割的工作,都是請人、請機器來處理。
另外另外,還找到了許多阿公的,或是他的高中同學、當兵同梯的照片,阿公說這是他找了很久的東西,看著他回憶照片中的人,其實很有趣(他甚至誤以為照片中的某個看起來就不是他的人是自己)。那些多不是他們的合照,而是每個人的大頭貼或沙龍照,背面通常還有些留言,多是「友誼可貴」、「鵬程萬里」這類的祝福話,應該是當年流行於畢業時刻讓大家記得彼此的方式。(這些照片的風格其實都滿有趣的。)
除此之外,還找到了阿崩姑婆女兒的高中成績單、英文筆記與梁實秋英文字典等,阿嬤說這個女生很可惜,很有能力,但沒能獲得更多更好的栽培,如今嫁到了隔壁村子。看著他那寫得超漂亮的英文作文,多少會好奇,若他繼續讀書,會不會怎麼樣不同的未來呢?
那天我跟阿嬤說,若阿崩姑婆還在,便能拿著這些物件去向他問更多故事了。
對於沒有住過這排矮房的我來說,其實對此沒有太多特別的情感。不過,某天和諮商老師談起關於「村子的改變」,包括紛紛逝去的人,以及即將大幅度變動的地景時,卻突然落淚,老師問我原因,我答不出來。我後來笑說,我好像就是一個很害怕改變的人,明明就是個讀人類學的,明明清楚知道沒有一個所謂的傳統,只有在某個時刻被發明出來的傳統以及不斷變動中的傳統,我卻還是個非常不願面對改變,且深怕我所習慣的傳統會消失的人。
雖說對這排將被拆除的矮房沒有任何具體的記憶,但想起了2019年參與完夏耘、從崇銘那學習了一套田野調查方法,並在二林的溝頭社區留下一下關於蔗農的勞動紀錄後,確實回到自己的村子,用同樣的方式試著記錄下一些東西,也就是當時,多認識了醜姑婆一點,也在筆記本畫下過去這排矮房的平面圖,與其周邊的歷史用途和變遷(上頭還寫了各式奇怪的注音,用來拼出我不知道怎麼寫的台語字),另外也用相機留下了一些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