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白的呐喊:读李沧东的《鹿川有许多粪》
李沧东是我非常欣赏的一位韩国电影导演。他的电影剧本非常工整,即使有时叙事节奏偏慢,但是没有一处赘笔,据说这得益于他早年的作家经历。李沧东一开始的主职是写小说,人到中年才改行,投身电影业。我对他的文学创作很好奇,所以读了这本短篇小说集《鹿川有许多粪》。
先说一个结论:我认为李沧东改行是完全正确的选择。这本书里的五篇小说都不差,李沧东无疑具有职业小说家的水准,获得一般的文学奖项也毫不让人意外。但是这本书与一流文学作品有无可逾越的差距,而且看不出成长的潜力。李沧东思想成熟,有社会责任感和深刻的洞察力,但写出来的小说却始终欠缺了一些必要的艺术性。
我时不时会思考一个问题:什么样的人才能成为杰出的小说家?为什么有些人很聪明、很努力,也有丰富的人生经历,可是创作出的小说总是少了艺术生命力?也许有些天赋是后天无法弥补的吧,这正是艺术创作的残酷。
刚开始读这本书,第一印象就是文字太平淡了,最后读完全书也没发现几句值得摘录的话。小说不是诗歌,不需要每一句都写得精彩,但是总要有些文学修饰。这本书的文字不仅平淡,而且缺乏风格,远非海明威那种千锤百炼打造出来的极简文体。如果你喜欢咀嚼文字韵味,这本书大概不会让你满意。这本书为了反映底层生活的苦难,还刻意采用了非常多丑陋的意象,比如与书名同题的这篇《鹿川有许多粪》,从头到尾都有许多关于粪便的描写,到了令人不适的程度。
我之前读过韩江和金爱烂的小说,也是文笔平淡,偏爱「审丑」,时不时冒出些黑暗压抑的桥段,不知道这是不是韩国文坛的潮流。本书附录了成民烨的书评,称赞其中一个短篇《天灯》中的段落「或许是韩国小说中屈指可数的唯美而令人感动的描写」:
「那颗星悬挂在空中,而我站在这里。任何人、任何东西都无法抢占那颗星的位置。我心里也有一颗星,世界上的任何力量都无法将它夺走。『是的,这就是我的生活。』信忠的内心充满了活下去的渴望。突然,那颗星飞到她的眼前,支离破碎。不知不觉间,眼泪已经莫名地开始流淌。」
我不懂韩文,无法品评原文好坏。单从译文来说,这段话有点像学生作文结尾升华主题的套路文字,在我看来实在难以说是「唯美而令人感动的描写」。
这本书的叙事手法也非常传统。当代作为纯文学的短篇小说已经发展到非常成熟的阶段了,我最近两年读了科塔萨尔和门罗,这两位作家都可谓语不惊人死不休,把技巧运用到了极致。我过去嫌他们有些用力过度,现在想想总比不用力强。这本书有时会让我想到新闻报道,好像过去一百年的文学发展都不存在。
长处也是有的,比如非常视觉化的场景描写,令人印象深刻。《真正的男子汉》在结尾处写道:「他用铁链紧紧捆绑着自己的身体,然后与自己的小推车绑在了一起。他的小推车上虽然只是稀稀拉拉地摆着几个苹果、橘子什么的,不过假如不切掉他的四肢,很难把他与小推车分开……那真不是一个人该有的样子。他被拖倒在地上的样子,不禁令人联想到在地上爬行的拉车牲口。奇怪的是,与其他摊主不同,他闭着嘴一言不发,只是瞪大双眼,像是承受着巨大痛苦的修道者一般,没有丝毫反抗,任由拉扯。」我甚至能想象改编成电影后会拍成什么样。
说到这一点,这本书中的五个短篇都非常适合改编成剧本,对话和场景可以一比一影视化。借助摄影和表演,书中的五个故事在影视化后很可能更具感染力。可这对小说家来说绝对不是一种赞美。我想到不久前读的《浮世画家》,在前言中石黑一雄写道:「我开始感到沮丧。如果一部小说所提供的体验,跟观众打开电视所获得的没有什么差别,那为什么还要写小说呢?小说作为一种形式,如果不能提供某种独一无二的、其他形式无法替代的东西,那么它在电影和电视的巨大冲击下还有什么生存希望呢?」而作为电影人的李沧东的确取得了更卓越的成就,拍出来的电影的影响力远远超出他的文学作品,以至于他首要的社会身份变成了导演。或许他的才华原本就更适合影视吧。
讨论完风格,现在谈谈这几篇故事讲了什么。这本书的题材很统一,基本都涉及韩国民主化运动。如果你喜欢韩国电影,看过《辩护人》《出租车司机》和《1987:黎明到來的那一天》,尤其是李沧东本人导演的《薄荷糖》,你对这本书所表达的内容应该不会感到陌生。这本书的特色是采用了中立的视角,没有停留在肤浅的政治宣传,故事中的人物都既可恨又可悲。
以《真正的男子汉》为例,张丙万是从农村来的贫民,没什么文化,很自卑,辛苦劳作却始终摆脱不了底层苦难生活。他接触到民主化运动后,性格逐渐改变,最后成了牺牲一切、坚定的民主斗士。借着杂志社后辈的形象,李沧东批评了左派知识分子的单一视角。这位后辈罔顾事实,想在杂志文章中把张丙万塑造成「历史变革主力军的民众形象」:「他们与整个社会的民主化热潮一起慢慢觉醒,开始认清自己所属的社会阶层与苦难的生活,对自己的力量有了全新的认识。」变成民主斗士的张丙万「威风凛凛、攻击性十足」,没有了过去的淳朴,他的动机是否包括了虚荣心呢?他置家庭生计于不顾,妻子和孩子凄惨到连口饭都吃不上,他这样做对得起家人吗?《龙川白》里的金学圭为了给自己失败的人生找一个意义,不惜连累子女,谎称自己是朝鲜间谍,自欺欺人扮演一个被捕入狱的理想主义革命者。《鹿川有许多粪》同样描写了理想与现实的对立。主人公俊植住在鹿川,地名这样文雅,却遍地是大便。俊植丑陋,务实,俗气,为了维持中产阶级的体面而兢兢业业地活着;他的弟弟玟宇英俊,纯真,是个理想主义的社会运动家。妻子蔑视俊植,被玟宇吸引,对平庸的生活感到幻灭,最后离家出走。李沧东以俊植的视角来叙事,令人反思平庸务实的人难道真的就比理想主义者低劣吗?一味追求理想,是不是一种自私的行为呢?《天灯》的女主角虽然参加过学生运动,但是并没有坚定的革命信念,陷入自我怀疑。她用自己也无法解释的极端行为(跑到穷苦乡下的风俗场所打工、把肉体献给肮脏的矿工)探索自我,最后达成代价惨痛的自我和解。《关于命运》这篇是俗套的通俗故事,就不细说了。
中国文学有「文以载道」的传统,现当代主流文学也强调批判现实。如果我对李沧东的评价过于苛刻,这也是因为我对主题大过风格的现实主义文学的反思。这本书故事一个惨过一个,阅读本书的过程并不愉快,这是许多现实主义文学的共同特点。文学趣味毫无疑问被牺牲了,可是这种牺牲值得吗?我并没有从这本书中学到什么深刻的人生道理。假如一个成年读者要靠读书来认识生活的苦难,只能说这个人太幸福了。如果只是为了探讨社会问题,为什么不干脆写成社会纪实呢?小说与现实过于紧密的结合,虽说为小说赋予了社会意义,但也限制了小说的传播力和生命力。不了解韩国民主化运动的读者,又有多大的动力去辛苦读完这本书呢?
如果你是李沧东的影迷,不妨挑着读个一两篇(全读完会发现内容太重复了)。对于普通的文学爱好者,不看这本书也没什么损失,还不如直接去看李沧东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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