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同学:成为一个自由的人,第一步是做自己。
第一次见到K,是今年2月,在广州。当时K说,ta准备退学。
K在辽宁高考,以全市第四的成绩考入上海交通大学,靠带家教赚钱在上海租房,经济独立。从世俗的角度讲,K无疑是那个佼佼者。
但是K退学了。K放弃了这里的一切,选择去澳洲重读本科。
从9月开始,K由东北一路南下、告别朋友。11月,K来到了最后一站,香港。看完My Little Airport的演唱会,K便会飞离这片土地,踏上全新的征程。
我有幸在香港再次见到K,与K谈起这几年ta所经历的一切。谢谢K同学,容我把这些内容一五一十地写下,为这个时代留下如此宝贵的记录。
Trigger Warning: 本文内容涉及高考、精神疾病、自杀、疫情、社会运动、歧视语言、性骚扰、暴力情节,可能引起不适,请谨慎阅读。如果您正在经历情绪困扰或自杀想法,强烈建议您寻求专业的心理健康支援。
(以下内容由编者对K的采访录音整理而成,采访、录音及内容发布均已征得K本人同意。全文约20,000字,阅读需要约50分钟)
一
我中考考入了我们本地最好的一所高中,公立学校,一个年级有七八百人,学费是一年7000块钱。这是一所很典型的采用衡水模式的高中。首先我要介绍一下辽宁,这个省份高考竞争并不是很激烈,但有一些地区教育资源非常落后。我们的高中曾经是一个师资力量还蛮强大的高中,但是从前两年开始,很多好老师被南方的学校挖去了,于是师资力量变得特别差。学校很难再保持这种往日的荣光,所以他们从要求老师变成了要求学生。他们想从学生上取得升学的资源,就是要求我们还保持每年清北(中国大陆最顶尖的两所学校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的并称)录取率。所以它就借鉴了本溪高中(辽宁省重点中学)的管理制度。其实本溪高中不就是学的衡水吗?
(这些制度)具体包括什么呢?比如早上6点50到校、进教室坐好,然后晚上12点放学。我们是七点钟打上课铃,但是要求6点50到校,意思就是你走在路上的时候,不知道错没错过时间。有一些老师会故意把教室里的钟拨快3到5分钟,你永远不知道是不是在一个迟到了的路上。迟到首先必然有的一个后果就是,被挂在学校大屏上,然后校长和教导主任会来“慰问”,把你拎到走廊训话。另外还会根据那天班主任的心情受到不同程度的惩罚,比如说抄多少页东西,罚一周值日,站一上午,或是站一天,而且站的话不能把书包放地上,要背着,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细节,因为我们那个时候书包蛮重。想象一下那个东西对你心情的打击,它迫使你在路上跑起来,而且你会很着急,会在想今天会不会迟到,这个对你来说是一个未知量。对于困到那种程度的学生来讲,早起三五分钟是有很大差别的。
到校后先上早自习,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接下来就是上课,每节四十分钟,课间休息十分钟。上午和下午各有一次跑操。那个跑操很有意思,要求下课铃一打,不能去厕所,就赶紧要去操场。我们学衡水,要在跑操之前拿一本书读。所以就是一下课,不能在教室里学习,要在操场上学习,操场上阳光那么刺眼,还必须拿个书在那装样子,还要大声地读出来。
中午上课到12点,然后吃饭。吃得快的同学12点15就能把饭吃完,差不多20就能到休息的地方睡午觉;吃得慢的同学差不多30分能吃完。食堂非常贵,大概30块钱一顿饭。高三的时候,这个食堂因为食品安全问题被停办了,高三就没有食堂,全都是外面的饭馆,助长了一批新兴的饭馆企业,给学生包饭。午休是12点半到1点,半个小时。
下午4点40放学,然后5点20上学。但是有的班级会要求你5点10分到校,这个时间很紧。前两年出过一个事情,有一个同学要5点10分回学校,来不及了,就跑回去,跑的时候摔倒了,肋骨扎进了肺,同学当场没了。这个事情每年都会被讲出来,而且只要讲出来,必须要带的一句话是——可惜了,那个同学还是加强班的。这件事没有被媒体报道出来。
其实我们当地出过几个惊天大案。一个是高考作弊案,整个监考考场协同作弊,帮助一个大官的孩子上考场,抄的是我们学校另外一个学习很好的同学的卷子。抄的时候那个监考老师不停地打扰那个同学,导致那个同学本来能上清华的分数,被南开破格录取,这件事没有被报道,也没有后续。还有一个是我们隔壁高中的学生跳楼,那个是老师长期言语辱骂、人格羞辱一个学生,导致学生跳楼。据说跳得是非常惨烈,但具体惨烈到什么程度,我也不知道,在我们当地都成灵异故事了,然后也没有被报道过。
讲回来,下午5点20到学校,每个班会有一些活动,我们班是每日一题,让同学上台讲题。然后5点40开始上晚自习。其实这不是自习,老师会讲课。一个小时一节,课间休息十分钟,上到9点。9点之后上大的晚自习就没人讲课了,一直上到12点,中间有的时候会休息10分钟,但有的班不让休,这也取决于各班的规定。
12点放学,我回家大概12点半,稍微洗漱一下1点了。我早上六点半从家出发,怎么得吃个早饭吧,那我六点就要起床,睡觉的时间就是五个小时。加上午休五个半小时。怎么保证充足的睡眠呢?它反人类,它会对人的身体造成不可磨灭的损害。
高中前两年,我都是在奉行自由平等、公义、天赋人权的同时,相信这些反人性的管理制度。我必须要遵守它,因为遵守它能够让我考到一个好的成绩,考出去,然后我就可以去上海,可以去香港。其实我在很早的时候就体会到了双重思想,就是我一边觉得天赋人权是对的,一边觉得这种管理也是对的。那我怎么去从这种管理中得到我想要的东西呢?那就永远不做这种管理的受害者就可以了。我永远做那个胜出者,永远做可以拿到第一名的那个人。
但是我后来发现了一件事情……我高三的时候生病了,脊柱方面的疾病,压到了下肢的神经。2021年11月3号,我开始没有办法下床正常走路。我在家里学了一个月,天天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学,每天学大概一两个小时。结果我那次月考考得很好,我们班主任就和全班其他同学说,你看人家在家躺着都能考这么好的成绩,你们这群废物,你们就什么都学不了,你们坐着学,还没有人家躺着学的好。我当时心里面很复杂。我前段时间看了一个项飙的专访【1】,感觉很深刻,他说这个制度是对于学生生命力的剥削。它会告诉你,考试就是你生活中唯一重要的事情,别的东西都不重要。我的价值就是来源于好的成绩,我的价值被肯定了。
但什么时候我的价值是被否定了呢?就是生病那年圣诞节的时候。我在躺了一个月之后,又有事回学校上课,尽管我要拄拐杖。晚饭我让我妈妈拿一个饭盒从学校的围墙递给我,我在一间空的课室吃饭的时候,听到同学拿了一些小彩灯和小蛋糕,提早回到教室,他们在教室里面唱铃儿响叮当庆祝圣诞,玩得很开心。如果在平时的话,我肯定会去参与,但是那天我有点被抑郁情绪笼罩着,因为我出现了一些脊柱开始压迫上肢神经的症状,觉得头晕恶心,我就没有去。幸好我没有去。20分钟之后,当我们开始上课的时候,教导主任和校长都来了,把在教室里唱歌和吃小蛋糕的人都叫到走廊里,没收他们的东西,再叫到校长室去训话。校长训话完,教导主任训话;教导主任训话完,管纪律的教导主任训话;管纪律的教导主任训完话,管教学的教导主任训话。一级一级官威压下来之后,那个管体育的教导主任开始训话了。他是我们学校的毕业生,后来回我们学校任教,是那种很年轻,对于军事生活有着强烈向往的一个中国人。他就说我们的国家不喜欢这个节日,我们不过洋节。你们在这里要庆祝这个节日,是想跟我们的国家作对吗?你们班的同学将来是要成为祖国的栋梁的,你们怎么能先去背叛我们的祖国呢?我是一个基督徒,我想问,起码明面上来讲这是一个宗教信仰自由的国家。如果照这么说的话,那岂不是每一个基督徒都在背叛自己的祖国?这件事让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被接受的感觉。就是我无论如何努力,作为一个这个体制的拥护者,我都不可能被他们所接受,哪怕我要保留一点自己的东西都不行。
然后接着上课,下个月的考试成绩出来了,教导主任又进来训话。那次我考得没有那么好。他说你们这些人就是拿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说跪着的老师教不出站着的学生。我真的很想问,谁在跪着?你们到底是向谁下跪?如果你这么跪着的话,怎么能让我们站得起来?我们如果要站起来,就是要反抗你们的。他说“有的人”其实就是对着我说的,“‘有的人’自己身体不好了,就枉费了学校和老师对ta的栽培,然后沉浸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边,根本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那一天是我彻底觉醒后非常绝望的一天。
我们每天这种训话有好几次,导致我现在对于自己亲密关系的人,或者是跟我相处的人,如果(对方)情绪不好,我特别爱害怕。因为在这样的惯性思维里边,如果身边的人开始情绪不好,那ta就会以很霸权的方式去对你示威,你会成为情绪的出气筒。
我开始意识到我这种双重思想有多么可笑。我生病时,做了很多对不起自己良知的事情。我当时喜欢的女生,她跟我是一样的问题,也是没有办法走路,而且那个病就是你必须要休息,必须要卧姿,或者是坐在轮椅上。但是我为了维持我这种乖孩子好学生的身份,我为了能在这个体系中获得一个认可,主动要求去值日。结果我们班主任就问那个女生,你为什么不值日?你看人家跟你一样的毛病,人家都能干活,为什么你不能干?我真的觉得我就是帮凶,这个东西没有什么可辩解,我就是帮凶。那天晚上我都没有怎么睡着。
接下来又讲到一个很好玩的话题,就是睡觉。这种制度下的高中生都是很缺乏睡眠的,然后就会在各种情境下睡着,比如上课或者自习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心肺功能不是很好又很缺乏睡眠的那种人。人刚醒的时候,尤其是那种状态下醒的时候,都会很脆弱,睡着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睡着的,醒的时候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醒的时候可能是老师把你打醒,让你去哪儿站着,然后你站着的时候也会睡着。当时我对象是在广东一个很好的高中上学,他听了这个觉得特别不可思议,他说以生物学的观点来讲,人站着是不可能睡着的。他当时跟我说了这句话之后,我特别生气,当时我就哭了,我被气到哭,我说就是可以。他当时一下就明白我什么意思了,他说对不起。人确实不能站着睡着,人站着睡着有可能是累昏过去了,但是我站着睡着很多次。而且你站着睡着之后,如果倒在地上或者是靠在墙上的话,老师还会给你一个耳光,把你打醒,然后说你这人怎么这么贱,你站着都能睡着,学习对你来说是这么无聊的事情。
那天可能正好气压比较低,早自习上就有很多人睡觉。我后来就觉得人在高压的状态下,会变得对外面的刺激特别敏感,就是哪一天气压降多少,哪一天天气如何,对人有很大影响,人会逐渐被异化成为一个统计学里的数字。你会观察到身边的人的状态就是你的状态,身边人的节奏就是你的节奏。在一个集体的原子化的被异化的社会里面,你感觉不到任何的东西。对,这就是我的感觉。中午最后一节课的时候,班主任讲了两道题,开始叫同学讲那道题的答案,连叫了三个都没讲对。他当时一下把课本扔在地上,然后说,你们这群人,在早自习上一天天就知道睡,你们一天不能创造任何的价值。这个语言我都是美化了很多的,他的原话我已经出于自我保护忘记了,但原话非常难听,包括了我们当地方言里的很多脏字。然后当时我就想,我们这么累,我们睡着了有错吗?我可能一直有一点过度共情,尽管那天早上睡着的不是我,但是我比睡着的还难过。我一直会反复地想,那有错吗?我没有错吗?错在谁?当时我就直接精神病发作了。我不能坐着,因为坐着的话,我那个坐骨神经会更痛一些,然后我就一边站着一边哭,一边坐到地上。然后他就在前面讲话。那是个20人的班级,你想,那个教室是很小的,完全能看到每个人的状态,(班主任)完全无动于衷,接着在讲台上骂,骂完他把本子摔在地上,没有去捡,直接摔上门走了。
当时我完全没有办法呼吸,然后我喜欢的那个女生,过来抱抱我,同学们一起把我扶到旁边的凳子上,给我递纸巾,问我怎么了。我讲不出来话。他们说是因为老师说的话吗?没关系,你早上没睡着,睡着的不是你。我说现在睡着的不是我,那下一个呢,以后呢?当时前排同学的桌子上有一瓶感冒药,我就起了一个很强的冲动,我想把那感冒药全吃掉,我死掉算了,但是我没有,因为我动不了。
那天我就回家了,我妈妈还没有回家,我说你回来一下。我跟她说我从今天开始不去上学了,然后就一直没有去上学。那是2021年的12月26号,圣诞节的后一天。那可能是我妈在我整个高中生涯里面最强硬的一次,她去学校把我的东西搬回来了。然后我开始在家每天躺着也好,自学也好。其实大部分时间都是躺着。但是当时我精神疾病非常严重,我每天都会哭,我第一次知道人的眼泪是会流干的,就是当你哭了2个小时之后,你会觉得没有一滴眼泪,可以歇一会儿,然后你接着哭,再哭5个小时,然后没有眼泪了。
那年的差不多大年初三的时候,我说我这个状态不对劲,就是,我可能要死了,赶紧来个人救我一下,我要死了。我说妈妈你带我去看医生,然后妈妈说你有什么病可以看,那不都是看过了吗?就是脊柱方面的疾病。我说不是这个,我要去看精神科。我妈说你有病。我不管,我自己挂了去省会的号,买了去省会的车票,我说我车票也买了,号也挂了,陪不陪我去看是你自己的事情。我妈说那去吧。当时非常幸运,那个医生很好,医术很高明。他高明到什么程度?当然可能是我病太严重了,就是我进他的诊室,走了两步,我还没有走到他那个桌子前面,他就把笔一撂,就那么盯着我。他说那个家长你一刻也不要耽搁,赶紧带孩子去做检查。
后来检查出来是重度抑郁、重度焦虑、重度强迫。医生开始问我要不要吃药,我说吃吃吃,再不吃我要死了。我妈说还说什么先保守治疗,先心理咨询什么的。我说我不管我要吃药,然后就吃了药。当时那个医生给我开的初诊是对的,他说你有双相情感障碍(Bipolar Affective Disorder)的倾向,你开一个抑制双相的药。吃了两天之后发现,就是大变样。我就觉得我操,原来生活是这么轻松的事情。
我第一次精神疾病发病是在九岁的时候,整个世界从九岁开始就不一样了。直到我第一次看医生,17岁,这中间过了八年,天知道我这八年经历了什么。我吃了两天药之后,就感觉世界遮在我眼前的纱布被拿开了。对于抑郁症这种疾病,人们一直有一个比喻,说抑郁症患者会有一种错觉:世界本来是矛盾的痛苦的。但生病之后只是原本美好世界前的那张窗帘被拉上了。他们以为他们所看到的这个全是矛盾和痛苦的世界就是真相,但是真相是会说谎的。这就是我吃药的感受。
在我治疗之后大概两周,我去复诊。爸妈一听这个状况,也知道这个问题确实蛮大的,于是又给我挂了一个比那个医生还知名的医生。但是其实那次诊疗有一点点错误,那个医生也说很严重,但她说你要不要改一个方案?因为我第一个药有个副作用就是嗜睡,我一整天都非常困,24个小时能睡20个小时的那种。他说这个药不太适合你一个高三生。你知道他说那话很可笑,我他妈命都要没了,你还管高三生啊。另外一个药是丙戊酸钠,丙戊酸钠其实就是为了控制双相倾向的。她说丙戊酸钠你不要吃,为什么?因为你是个女孩子,你将来要生育的,这个药会影响你的生育能力,然后就换了方案。但事实证明这两个换方案全是错的,这直接导致我2024年住了一次院,但是当时没有发现太大的问题,因为当时的情况是,只要是个药就能把我状态拉回来。其实那年的五月份,我已经出现了一些不舒服的症状,我感觉我的情绪开始变得有明显的波峰和波谷。但没有办法,不能在高考前两周换诊疗方案。
还是为了高考,差不多2022年5月29号的时候,我回了学校上了一周课。那年6月1号,距离高考还有七天的时候,差不多上午十点,我们老师又发了一通脾气,是因为我们班级有两个男同学,把运水桶的小车从后面的值日角里拿了出来,在走廊当滑板玩。然后(老师)就痛骂他们一顿,最后撂下一句话,你以为到了高考我们就不敢说你们了,是吧?你们这样的废物,就是到了高考也该死。
我本来因为精神疾病就很那什么,然后我就想,那你叫我去死,我就去死好了。然后在学校跳了一次楼。我们教室的窗户设计有问题,就是看起来会跳到楼下,但其实会落到一个平台上。我当时只是擦破了一点皮,几乎没有任何事情。但是你知道那个消息封锁到什么程度吗?它甚至没有传出我们班。所以我后来对那种学生自杀的新闻非常PTSD,因为我知道每一个这样的新闻背后,可以藏着20条被封锁的学生自杀事件。
这个跳楼其实很值得细究,就是我为什么会去跳。我跳楼的动机就一句话,再不跳就来不及了。我是这么想的,如果我可以活到高考之后,那就相当于我承认了这个体系是正确的,但这个体系是不正确的。怎么让我和这个体系彻底割席,就是我死掉就好了,我不能接受它给我的任何东西。我是一个很懦弱的人,我没有办法说我要出去留学或者怎么样,我没有别的选择,我只能说我死掉就好了,就是我必须证明你是错的。还有就是我隐隐察觉到了,我可能会是一个高考制度下的优胜者,但我不能成为这个优胜者。因为我已经意识到了,很多时候做优胜者就是帮凶。真的,再不跳我就来不及了,我要是再不跳,我就不能用我的生命证明这个体系的错误。当然这个是不对的,后来我想明白了,就是一个人的生命没有办法证明这个体系的错误,一个人的生命只能证明自己的错误,只会后来被人说你怎么这么脆弱。但是我当时就这么想的,然后我就跳了,没死成。那没有办法,然后就高考。
那年考题还很难,我一到比较难的考题,就考得很好。当时那个分出了之后,我语文老师脸都气歪了,因为他特别不喜欢我。我去看医生的时候,他说你去干什么了,我说我生病了,他说生病你就可以不高考?生病你就可以不上学?像你这种人,你再多的天赋,高考都不会有大成绩。然后我们那年高考我的语文科是我们市市状元。我还特意回学校看了他一次,我很喜欢他那个脸色、那个表情,我觉得那个表情我会记一辈子。
然后高考分出来,我是全市第四。我本来是我们学校清北的苗子,因为高三一年没上学,差了一分没去北大,去了上海。其实本来是能报北大预防医学的,我们教导主任当时就给我打电话说,你要报预防医学,为什么?因为“这样就能给学校多添一个清北的录取率”。但是以后找不着工作,那是你的事情,跟我没有什么关系。然后她接下来说了我这辈子没有办法原谅的一句话:“你看你高三时候受的那些苦,有报偿了吧。你现在能取得这么好的成绩,都是因为你当时那么难受。”我把电话挂了,他妈的老阴逼说什么呢?然后他问我有没有报,我报的是交大计算机,计算机没录上,录上了信息工程。这就是我的高中阶段。
2022年高考,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在北京市的招生人数为550人,北京市共有五万名考生,录取率为1.02%【2】。K所在的市,有1.3万考生,ta是该市所有考生中的前0.03%。
高考那天晚上,我姐跟我爸妈来接我。那天晚上我喝了半瓶啤酒,我酒量其实还不错,半瓶啤酒其实也不能怎么样。但是当时我真的就是把所有话一股脑地说出,跟我姐说我怎么生病,怎么样去看的那些医生。我爸我妈一直觉得这是个很羞耻的事情,他们想拦我,没有拦住。
我本来以为高考之后终于能睡个好觉了,但就是从那天,我开始做高考梦,一直做到了现在。这在我被澳洲的大学录取之后好了一些,但还是在做。就是,凌晨三点,从列表里随便扒拉出来一个人跟我聊天,又开始讲我前面的这个故事。这个故事我讲了好多好多遍,我跟我认识的每一个人讲,我必须要把它讲出来,这个事情不能有人不知道,我的高考,我的高中。
二
(出于保护相关当事人隐私的考虑,本章内容有删减。)
为什么选择上海?上海是全中国最现代化的城市。
2022年9月13日,我进入交大的第二天,就全校封控,封宿舍的那种,社会上的管控就是三天两检,不检的就(健康码)赋黄码。封了宿舍,吃饭是免费配送,但是那个配送的饭经常不及时。最极端的一次是三天配了两顿饭,一份早饭,一份晚饭,而且早饭是臭的。剩下的时间就没有饭吃,除非你有屯的零食什么的。然后这个时候上网课。
当时我在学校里发起了一个行为艺术,就是抗争无意义核酸,你叫我下楼做核酸我就不做。持续了十天,震动全校,导致我迅速出名。我有号召大家跟我一起行动起来,大家都没有做,他们都不敢,交大学生,很懦弱真的,就我一个人坚持了十天。最后是上级思政院长、副院长、街道办轮番找我谈话,给我打电话,而且他们会换电话号给我打,骚扰的那种。导致我最后被迫放弃,放弃的时候非常难过。
我当时喜欢上了一个学姐,为什么会喜欢她呢?当时正好是伊朗的那个,女性生命自由,烧掉头巾的运动,她在阳台上烧掉了她的口罩。你知道吗,我不了解她这个人,但是我就是爱上她了。因为任何时间任何一个人在那个阳台上烧掉口罩,我都会爱上。当时是处于一个我刚出我的高中、刚进入大学、刚到上海的那种阶段,就很容易爱上这个人。但是后来这段爱情不了了之,她有了女朋友。
2022年9月18日,一辆大巴车从云岩区接送涉疫隔离人员前往黔南州荔波县隔离酒店进行集中隔离医学观察时发生侧翻。事发时,车上载有47人,其中27人不幸遇难,20人受伤送医【3】。
2022年10月13日中午,中共二十大前夕,一名抗议者在北京海淀区四通桥上拉出两幅白底红字标语横幅,并使用扩音设备播放口号,同时焚烧轮胎燃起浓烟以吸引路人注意。横幅内容为“不要核酸要吃饭 不要封控要自由 不要谎言要尊严 不要文革要改革 不要领袖要选票 不做奴才做公民”“罢课罢工罢免独裁国贼习近平”。被一个月后的白纸运动所采用,成为中国各地城市和校园的口号【4】。
2022年11月24日19时49分,乌鲁木齐市天山区吉祥苑小区发生火灾,造成10人死亡,9人受伤。多段网络片段显示,有消防车疑似因无法靠近火场,只能远程喷水。 还有画面显示,有身穿白色防护服的工作人员似乎在紧急破拆围栏和路障。民众质疑封控是否阻碍了救援,并对长期不合理的疫情防控政策提出反对【5】【6】。此事成为后续社会运动的导火索。
白纸运动我应该是最早一批参与的人之一,白纸运动跟很多人想象的不一样,其实它是在2022年11月25号就开始,当晚就有一些上海文艺青年,自由派青年,他们拿着蜡烛在乌鲁木齐中路上走,去悼念。第一晚25号是没有人管的,也没有人被抓。25号正好是出了南京传媒学院的事情,南传的事其实另有渊源,当时他们正在迎接一场领导的检查,不让出现任何“非积极”的消息,南传的学生就说好好好,后来好好好也不让说,他们就举起了一张白纸,或是用白屏幕代替。这个slogan,就意外地跟乌鲁木齐中路的运动理念异常相合。
26号那天晚上,我朋友跟我讲,我们昨天去走了走,你今天也来吧。我感觉这个东西,风险太高了,而且我当时不支持的。我说这个东西没诉求,而且风险很高,你确定吗?ta说确定,那我就来了。我当时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见势不妙我就走。
我什么群也没有加,自己在乌鲁木齐中路的街边吃了一顿中东菜。吃完了之后我就穿了一身黑衣,在乌鲁木齐中路从南走到北,再从北走到南,这么兜了大概有六七圈。我看到街边有一个卖花的小贩,就从那买了一束白花,又在旁边买了一包蜡烛。然后跟那个小贩攀谈,小贩说,今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白花卖得特别好。
其实当时大家还没有聚集,但是年轻人格外的多,大家都拿着花,但是互相不敢有contact,也不知道彼此来的目的。大约8点到9点的时候,我跟几个朋友,差不多六个七个人,分了一下蜡烛和花。刚开始大家也非常小心,因为怕上海市政府找麻烦,说我们在大街上用明火之类的。我们刚开始把花和蜡烛放在路牌下面时候,都没有点蜡烛。我们分别在两个路牌下面放的,一个是后面大家视频里经常看到的乌鲁木齐中路和安福路的,但在五福路的交叉口也有我们放的花。后来安福路的路口有人往那放了一个牌子,写着1124逝者安息,而且那里人开始多了起来,我们就把花转移到了那里。
当时我宿舍和另外一个朋友的宿舍都有宵禁,我们宵禁是12点,他们宵禁是11点半。我们说差不多点个蜡烛放个花,我们撤。然后我们就往地铁口走,差不多15分钟到了地铁口,我们成了最后一批撤离的人。之后地铁口就封了,(警察)不让人再往出走了,把人围起来了。
我上了地铁才发现不对劲,怎么开始了,我看到他们实时传了很多视频,现场在分发白纸,大家都开始聚集,开始喊口号。从乌鲁木齐中路到我们学校,地铁大概要一个半小时,到我们学校的时候就有警察来了。地铁在出口设了安检,我包里面还有剩下没发完的蜡烛,我非常害怕,但是当时我打扮得非常朴素,一看就是个穷学生,就让我过了。
2022年11月26日深夜至11月27日凌晨,上海民众聚集在乌鲁木齐中路的汇贤居和亦园门外,呼吁摘掉口罩,结束“动态清零”政策,亦有人呼吁结束中国共产党执政地位。有民众在“乌鲁木齐中路”路标下点起白色蜡烛,以此悼念乌鲁木齐火灾死难者。有民众高呼“新疆解封!”、“共产党下台!习近平下台!”“不要核酸要自由”“不自由、毋宁死”等口号,并手持无字白纸抗议言论封锁。
抗议现场有大量警察。起初警察站立在马路对面,没有阻拦示威,之后试图驱散抗议民众。抗议民众则高喊口号要求警察“为人民服务”。凌晨四点左右,警察围堵住了乌鲁木齐路南北入口和安福路西段,要求民众离开。民众拒绝后警民僵持,警察随后开始清场。根据影像资料估计,被警方抓走带入车中的人至少有8位,也有网友表示“警用面包车大概抓了两车人”【7】【8】。
地铁口到我宿舍也有一个小时,我到了宿舍就看见寻人启事了。我当时已经爬上床,准备睡一觉,我说这个事情不对劲,于是我爬下了床,开始用电脑做文宣。我去楼下的自助打印机打印了90张宣传单,顺便偷拿了30张白纸(笑)。我放了20块钱现金在那里,没白拿,肯定比它卖的价钱多。
我看到第一批响应白纸的学校名单已经出来了,第三个就是上海交通大学,我反而非常惊讶,因为我们整个校园环境极度保守。我寻思打错了,谁把复旦打成交大了?我喜欢那个学姐告诉我,是她的朋友们贴的,六个人。当时我刚念交大,还不太熟悉交大的地下反抗组织。(学姐)介绍我们互相认识了一下,第二天早上去贴了白纸。
前一天他们去(学校的墙上)刷了两次“乌鲁木齐”,刷一次,保安涂一次,他们半夜又去刷了一次,分别是一点和三点去的,第二天早上又被涂掉了。我在原址上贴了我的三张宣传单,还有一张白纸,我们保安马上就过来了,前后不到10分钟的时间,当时我已经把我的宣传单发出去了。校园论坛上已经有人响应,我就说先走吧,我也是民运经验很匮乏,我不知道这个时候应该赶紧跑,我就知道要朝大路走。走到教学楼的时候,发现有人跟我,几个警车不远不近。我跟室友说这个事不对,有人在跟踪我,我室友说我马上来,然后我就往我们宿舍楼走,到宿舍楼,他们就把我围起来了。我就开始在各个群里面疯狂滴滴,说我现在在某某地方被围了,能过来的赶紧过来一下。
我舍友,我朋友(都来了),我又叫来了很多围观群众,当时那个警察要直接给我带走,但是没能带走,因为他们很怕,他们知道他们不占理。当时有一个学长,又替我签了一个字,说放我走,然后我就走了。当时很着急,我就挨个群发,没想到我求助了那么多群聊。我们有一个宿舍群,那宿舍群里面就有人说,你不要在宿舍群里面讲这个事情,宿舍群里面是应该讲宿舍的事情。但是我为什么觉得这句话非常可笑?因为就在乌鲁木齐大火的前三天,还是前四天,我们宿舍楼里也发生了火灾。那天晚上所有人都被困在了大厅里面,因为逃生通道被铁门封死了。如果那个火烧得特别大的话,那天晚上死的就是我们。
很搞笑的是,那天大火次日,正好是我们学生代表会提案,我们宿舍楼那几个代表提了个什么呢?关于公共浴室里的吹风机数量增设提案。就是外面打仗了,你还在跟我说这个蛋糕好不好吃,真他妈神经病。
当天晚上我以为这事儿过去了,差不多11点半,我躺床上睡着了,有人咣咣敲我宿舍房门,警察把我带走了,然后24小时连夜审问。他们带走我的时候是说,你爸你妈在宿舍楼下等你。我说我爸我妈在东北,他们怎么来上海了?他说不管,你就走。他们确实把我爸妈叫来上海了,传唤来的。就是说你在你女儿在学校惹祸了,如果不怎么样的话,就会开除学籍什么的。但其实这就是纯粹的威胁。
被传唤后做的事情就是,先把我叫进一个房间里面,脱掉所有的衣服,然后搜身。男性和女性是关在同一个房间里的。后来把我衣服还给我了,但是东西都被拿走了。
电子设备他们也会要求输密码查。因为我前一天刚看了(被传唤的人)不输密码被扇耳光的那个视频【8】。我也不敢不输我就输了。但是当时并没有查到什么,因为敲我房门的时候,我感觉不对劲,我拿的备用手机,我把这个主手机和ipad都交给一个没去一起去贴的舍友,我说我24小时没回来的话,你就输错十次密码,删除上面所有信息就OK了。后来发现那几秒钟之内我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然后就是那种审问,让你说,做了什么,做了没有。那个警察打字,特别鸡巴慢。其实我觉得他们是在拖时间。当时我还是挺年轻气盛的,还要求他们改正,就是说,我没有说过这句话,你把它改掉。最后在笔录上按手印。(这24小时期间)我没说能不能睡一会儿,我的成长背景导致我对睡觉这件事非常抵触,我睡不着。但是我有要求能不能给我一些吃的,他们瞪了我一眼(没有给我)。电子设备当场就还给我了,可能是因为我是备用机,确实也查不出来什么。
传唤是指公安司法机关使用传票通知刑事诉讼当事人在指定的时间到指定的地点接受问话的诉讼活动。
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2018年修正)第一百一十九条规定:传唤、拘传持续的时间不得超过十二小时;案情特别重大、复杂,需要采取拘留、逮捕措施的,传唤、拘传持续的时间不得超过二十四小时。不得以连续传唤、拘传的形式变相拘禁犯罪嫌疑人。传唤、拘传犯罪嫌疑人,应当保证犯罪嫌疑人的饮食和必要的休息时间【9】。
这些事讲来还蛮伤心的。我一出派出所,我爸给我劈头盖脸一顿骂,说你做这些事都是无意义的。我爸他是一个什么人,他是从小教我民主自由的那个人,你怎么可以说我做这些事儿都是无意义的。我当时很抑郁,很需要人支持。但是我自己亲生父母跟我说这样子的话。
我(做这些事时)倒是没啥心情,当时我满朋友圈都是寻人启事,我就觉得你们都进去了,带我一个。可能觉得有点愧疚,大家怎么都进去了,那我就只能再多做一些了。
2022年12月7日,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发布“关于进一步优化落实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措施的通知”,通知中“新十条”的内容不再强调“动态清零”,而是于大流行期间完成“群体免疫”。随后全国大幅度放宽防疫政策【10】。2023年1月8日起,中国对新型冠状病毒感染实施“乙类乙管”。依据传染病防治法,对新冠病毒感染者不再实行隔离措施,不再判定密切接触者;不再划定高低风险区;不再对入境人员和货物等采取检疫传染病管理措施;不再进行全员核酸,“清零”政策终止施行【11】。
再后来就是白纸之后,我上了学校的名单,每到重点日期都会(被)关注。比较好笑的一次就是齐齐哈尔的事情,他们给我妈妈打电话,说你女儿有没有参与齐齐哈尔事件?不是,怎么参与的,我把珍珠岩扛楼上去的?
2023年7月23日14时52分许,位于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龙沙区的齐齐哈尔市第三十四中学校体育馆屋顶发生坍塌事故,造成11人死亡、7人受伤,直接经济损失1254.1万元。
黑龙江省应急管理厅公布的该起事故调查报告称,该事故是一起因违法违规修缮建设、违规堆放珍珠岩、珍珠岩堆放致使雨水滞留,导致体育馆屋顶荷载大幅增加,超过承载极限,造成瞬间坍塌的重大生产安全责任事故【12】。
我需要每个月去私人办公室报一次到。他们就非常流氓,会在一个电脑上显示我微信上面所有的文字(聊天)记录,问我这句话什么意思。但是他们又很奇怪,有一些真正重要,比如说我们(自由派社群)的群聊记录,反而不会显示,而是会显示一些若有若无的东西。就比如说我跟哪个女孩约会了,我说在哪个地方见面了,他问我这句话什么意思?我去你妈什么意思,我想睡女人,什么意思?我觉得他们有时候也挺那啥的,就是不太聪明的样子。他们可能会怕这种其实是在隐晦地传达一些信息,但实际上我在约会。
三
我是在白纸运动的前后加入凯风社的。他们最初只有两个主题,一个是性别多元与平等,一个是防艾(艾滋病)社团。后来它被取缔了,不能在明面上做工作了,所以防艾社团这个职能基本上消退了,就是性别多元与平等的一个地下互助组织。
同时我也加入了复旦大学的知和社,也是做性别多元社团。这些社团一般是会弄一些读书会,线下的聚会。原来有讲座,但是现在其实讲座很难去单独弄。我们都是会披别的社团的皮。就比如说我曾经就担任过我们学校哲学社的副社长,就会披着这个哲学社的皮,搞一些我们社团的事情。就比如说读什么《福柯的生死爱欲》,那本书就是在哲学社读的,还有《回归故里》,也是在哲学社读的。
后来凯风社有一个计划“换皮”,但是没换成的,就是国学社。国学它就有一个特点,你看这个名字非常的主流价值观。但它其实是交大在凯风社之外汇集了最多边缘群体的社团,所以它非常有被改造成一个民主的社会的基础。但是后来也是因为一些事情失败了。
我们当时还有在做跨儿社群相关的救助。这个就是成立庇护所shelter,给人免费居住,给ta们一些相应的资金支持和医疗援助。但是后来这个事情经历了一个非常大的打击,我不做了,我做不了了。
跨儿议题其实跟LGB的议题不太一样。跨儿要面对更多的生存压力、经济压力,还有精神健康方面的压力,就导致ta们很多时候没有自主能力,也没有经济独立的能力。ta们需要社会给更多的支持,但是我们中国社会并不会给这样的支持,反而会反过来迫害他们。国内在做这些事情的救助者,其实是承担了一部分社工的职责。
但是问题是社工有伦理规范,那我们要不要有呢?我们的伦理规范是否跟中国政府的要求相契合呢?其实并不是的,我们的伦理规范其实是按照美国那边走的。其实很多组织会有一些更加激进的态度,就比如说真的会养一些人,而且会毫无保留地让渡自己的空间,我也这么做过,但是我觉得不太合适。
就比如说我举一个很简单的例子,想一下这个场景,一个跨性别的药商,给跨儿提供ta们所需的精神类药品和激素类药品,因为ta们家里并不会带ta们去看病。然后有一天政府发现了药商在无证售卖这些药,这个应该怎么办?上一个这样的案例(药商)被判了八年。
再举一个案例,一个因为新身份被家里赶出来的,患有精神疾病的跨性别女性,跟你住在一起,但是她有一天晚上自杀了,你一直在给她经济资助,而且是你邀请她上你家来住的,请问你要负多少的责任?上一个这样的案例是在广州发生的,这个当事人被判了五年。这个事情很惨烈,因为当事人是一个广州线下社群的负责人,这个事情出了之后,广州那边就没有人管。广州的负责人的责任就被一个上海本地跨儿社群的负责人接管了。那个负责人要同时兼顾两个社群的业务,导致她长时间高负荷工作,然后诱发了她的精神疾病,最后她自杀了。她的自杀没有公开死因,对外称是过劳死,为了防止这些跨儿认为是ta们导致了这个人的死。她甚至没有公布死因的自由。这个人的推特ID叫地铁八号线,所以我现在社交软件的ID叫地铁四号线。
还有一个阻力是被人“定点爆破”,就像当时我被迫搬了一次家。这种情况有几种原因,第一种是被人举报,武汉前段时间爆破了三个,有一两个是被人举报,还有一个是跟我情况一样,就是成员之间内部矛盾。所以我就不做了,也做不了了,就搬家了。
四
我最开始是住宿舍,宿舍非常小,加上阳台差不多12平米的四人间,宿费是一个月100元。为什么我要开始做家教?是因为我想出去租房住。我真的厌倦了每两天被思政敲一次宿舍门,要求搜我宿舍的日子。还有一个原因是我很喜欢去酒吧,去酒吧的话回来就一两点钟,宿舍还有宵禁就很烦。要租房,我也没有预算,那我自己赚好了。
我就开始在上海的一些家教平台接单。他们有一些家教群,也很容易找到,要么通过同学介绍,要么通过boss直聘或者猎聘投简历,他们就会拉你进,技术门槛非常低。2022年是属于上海家教的一个黄金年份。你轻而易举地就能接到那种三百多、四百多块钱一个小时的大单。然后一周上三节课,一节课两个小时,算你路费50,减去路费350块一个小时,你接一个学生,周收入就是2100,接两个学生,你一周就四千多,就是非常赚。但是后来全国经济凋敝之后,上海家教市场就通缩了。所以现在其实没有这么赚了。现在基本上一周能赚2000到3000块钱,是一个比较轻松的价格,要是再多的话,就比较辛苦。所以我现在正在试着去转移国际市场。我在高考课程这一块主要是教全科,就是数学英语物理化学生物都可以教,再加志愿填报什么的。单科赚不到这个钱。全科你可以把自己包装成一个,你家孩子跟我学,你家孩子以后能像我这样,这种。
学生的水平大概是在那种非重点高中的班级前两三名。那种学生有着强烈的对重点大学的向往,但是他们的平台会让他们觉得有点没自信。他们在辽宁能考上个二本就不错了,但上海高考很简单,我更愿意带上海的学生。然后这样的人其实很容易被家教“骗”。我首先声明,我的教学水平是非常高的,要不然不能赚到这个钱。但是我自己都觉得在骗人,因为我觉得我这工作没良心。我真的觉得这个工作有点像为高考添砖加瓦。所以我只教有钱人的孩子,如果不找我的话,他们也会去找别人。而不是去骗穷人。
一般我都是独居,也包括跟我对象一起住。房租大概是一个月算上水电1600到2000不等,所以做家教完全可以cover到这些费用。上海一个月生活成本算房租差不多是5000左右,包括大概1000元的医药费。但是我生活的大头不是租房,也不是吃饭,是喝酒。我一个月能喝出去3000。再加上家里面赞助,一个月差不多1000块钱左右,不会以钱的方式给我,而是会帮我买药或者预约心理咨询这种方式。这个一千差不多就是咨询费。生活加喝酒加家里赞助的咨询费,一个月9000元左右。
辍学之后我差不多月生活成本是8000。喝酒成本降低了,但是我的医药费上升到了每个月3000块钱。因为我2024年住过一次院,然后换了用药方案。是最初的用药方案,但是剂量已经和那时候不一样了,因为相当于我这个病被拖得更严重了。
2021年7月1日起,上海市调整最低工资标准,月最低工资标准从2480元调整到2590元,小时最低工资标准从22元调整为23元(不包括个人和单位依法缴纳的社会保险费)【13】。
五
除此之外,还在大学期间做过什么事?就是谈恋爱吧。除了适度、少量的学习。我在大学前两年,基本上学习处在一个创伤后遗症的状态,我没有办法正常学。我觉得我能学到这个成绩已经算不错的了。我一学习我就头疼,基本上只能完成平时的作业和上课内容,没有办法进行任何额外的学习。去图书馆是很有意思的事情,但是你要让我考试我就完了。凡是我高中没有见过的东西我都OK,比如上大课、做作业、打代码。但是你一旦让我写书面作业,或者是考试,我就会不行,完全做不了这些事情。
我一旦有个人的具体生活的话,比如说我出去租房,开始融入到上海这个城市的时候,我感觉还是不错的。但上交的校园体验,就一个字,差。第一,学生风气很保守,那种很傻逼的人,理工男特别多。上交的培养计划也很差,当时用信息工程这个专业骗我过来的时候,说计算机要学的东西信息工程中都能学到。(但实际上)信息工程相当于上了微电子和计算机两个专业的所有专业课,还没有双学位,而且两个课程两个专业课的培养计划都是让你完全学不会,它不是为了你学会而设计的,它就是想淘汰掉一批人,这种感觉。老师也不是很好,因为没有什么老师会来信息工程专业,好的老师全都是去带计算机和软件工程了。
上海的大学和辽宁的中学,在教育模式和教育资源上,天差地别。这我没有办法说有什么具体不一样的,这是有跟无的差别。起码在上海可以有图书馆,辽宁什么都没有,只会天天老师告诉你,你就是一个小城市的猪,也要拱我们大城市的白菜。然后你一到大城市,你就会发现还是给人当牛做马。上海就是,起码知识真的可以让人自由。
辽宁出来的同学全都是小镇做题家,我没有见过不小镇做题家的。肯定是有,统计学概率学上来讲应该也有,但我没见过。他们会完全不适应大学的这个学习节奏,然后一进来要么就是完全陷入空虚,要么就是继续保持原来的样子,还能混一个中等的绩点。也混不到高绩点,因为不知道获取信息的途径。大城市的同学,他们有的学校高中是有选修课的,我操。还有的学校的高中是五点放学的,我操,你们晚上干嘛啊。
理论上来说辽宁肯定是有富人存在的,但是我没见过。上海这边的话,其实我接触到的同学差不多跟我一样的家庭。就是你要是努把力,能送儿女出国读个本科,但是基本上就掏空了家里所有积蓄。正常就是在国内读书。我碰到过几个比较富的,包括一个交大的前风云人物,在我们交大最坑人的学院毕业,拿的是他们学院的满绩。他同时修了上海交大和美国伊利诺伊大学厄巴纳-香槟分校(University of Illinois Urbana-Champaign, UIUC)的本科,拿了两个本科毕业证。因为他是疫情期间读的大学,交大上网课,他在美国;美国上网课,他在交大。天才。他家是比较有钱那种。还有另外一个朋友比较有钱,就是那种书香门第,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完全能支持儿子一直读人文社科,读到博士。大部分人的水平还是之前提到的这种。
六
我刚开始接触到My Little Airport这个乐队是纯读他们的歌词,因为你知道他们的歌在大陆是禁曲嘛。高中的时候,我手机还不能翻墙,当时在微博上,会看到有一些人发小机场的歌词,和他们演唱会的视频,我很喜欢,听了觉得很curing。
我是从反修例的时候开始了解到香港的政治和文化,然后才知道这个乐队。我觉得香港人真的很厉害,很伟大。我是在香港将要死的时候才爱上她的,我是香港的遗孤。我觉得她构成我的一部分人格,包括香港人的狮子山精神。其实香港人有很多微妙的点,我就不说他们有着那种普遍的公民社会的参与感,以及发声的勇气这些了,有一些细节的部分,就是(香港)保留了一些对中华这种新儒家文化的脉脉温情。又因为自己的生活环境非常的逼仄,于是对公共生活加倍热爱。我见过一个比喻,香港人的人均居住空间其实并不大,可能正是因此他们才更愿意走上街头。我会联想到当时我生活的环境,在我的高中那个很逼仄的书桌,那个教室,很昏暗的灯光......但是我会在纸上抄香港人的歌词,还有句子,我觉得这是一种精神上的支柱。还有就是他们明知道会失败,但还是会去做,就是像《家明》里面唱的那样,人家跌倒两次吧,就再不相信爱,但是,浪漫愿她不要改。
其实我一直有个梦想,我特别想去香港读大学。但我想的是,问我想有什么成就,我也不想活太久。就是我想大学读完四年,然后就死在香港。但是我爸我妈当时意识到这点了,所以他们特别反对我来香港读书。包括我这两天在香港,自杀的欲望一直很强烈……
七
我真的认真考虑过留在中国,就是在白纸运动之后,我想改变这一切。你不能通过成立一个流亡政府改变一切,你要像泽连斯基一样留下来。但大概率人不会做泽连斯基,只会做纳瓦尔尼(在狱中猝逝的俄罗斯反对派领袖),是吧?
但是我为什么决定要走呢?
有一件事让我觉得我对这片土地没有任何留恋。我在老家的最后一天被人打了。我在我的母校的校园门口,拦了一个女的在家暴她的小孩,然后我被那女的打了,而且她还报警了,警察还和稀泥,说我们两个都有问题。我说她打我得跟我道个歉,最后她也没跟我道歉,她小孩还骂我,说我妈打我是我们家自己的事,你一个外人管什么管,就因为你,我今天中午没有办法吃饭,但问题是那妈妈一边打孩子,一边说你中午不去吃饭。路过的小孩也说你为什么要管这件事情,姐姐,你这件事情做的不对,家长打孩子就是天经地义的。
我大一时候认识的,跟我关系很好的一个老师,他讲过一门课,叫《西方宗教文化概论》,后来那门课被我们学校砍掉了。他在课上问了我们一个问题:你说以色列人走到埃及,只用了半年,但为什么摩西引领着以色列人出埃及,走了40年?当时我一想就想明白了:奴隶是没有办法成为公民的,需要等到这一代奴隶死完了之后人才能获得自由。我当时一出警察局,我就想到了这件事情,我说去你妈,我再也不回来了。
还有一些(决定要走的)原因,跟我那个庇护所被炸了有关。我开始发现一个事情,就是我,包括中国的很多的公益者,其实他们的心里边、人格上,都是很有缺陷的。在城市做救助的这些人,一般本人也是受害者。他们其实是在一个没有完全具备帮助他人的条件下,自己跳出来帮助他人。导致他们帮助别人的时候自己会很受伤,我看到他们会觉得你要不要去寻求一些support。我觉得他们那种状态非常不利于自己继续发展,为了换取别人能够生存,把自己的精力分给了别人。我不太希望看到大家这样子。因为会看到非常多的这个领域的公益者,他们在工作一段时间之后,基本上就是死去了,过劳死或者(自杀)怎么样。我会希望大家都先把自己照顾好。人不是首先从属于集体的,人是首先从属于个人的。我当时为什么选择加倍地投入公共生活,就是因为我没有个人生活。我没有办法承认我是一个有价值的人,我必须要通过帮助了多少人,为别人做了些什么事情,才能实现我自己的价值。但其实不是这样的,人的存在就是有价值的,但是我没有办法去看到这个东西,我才会去选择不计辛劳地帮助别人。
我从开始做公益到大概今年四月,都是那种会忙到凌晨一两点钟,给人告解倾诉。我前女友跟我分手的一个原因,就是她在屋里面自己睡觉,我在外面客厅跟人聊天,上海的那一些人难过了会来敲我家的门,不管多晚我都会给ta开,给ta端杯热水,我们两个在客厅里聊天。我没有意识到这个事情我做得不对,其实我跟前女友分手时我很对不起她。牺牲自己其实是不能换来任何东西的。换不来别人的好,只换了自己的坏。后来我搬了家,现任对象对我讲,我想跟你定的一个事情,就是我们以后要少邀请人到家里来。
我意识到自己的个人微观生活非常重要。其实人格完整、去做一个自由人的最后一步,并不是成为一个关心社会的人,而是在关心社会的同时,可以煮好眼前的一杯咖啡的人。前天我对象说,他担心会不会去澳大利亚之后就变成一个很岁静(岁月静好,指不关心政治只关心眼前的生活)的人。我说有没有可能岁静才是正常的呢?
说实话我是认同有正常人这个概念存在的。每天看到新闻很愤怒,去朋友圈里转发(新闻),政治性抑郁,出门做核酸,或者是进地铁安检;学习强国,思政报告,晚上喝完酒说这个国家完蛋了;第二天看到朋友润了(润,与run读音类似,指移民),跟ta说拜拜,然后上班996(996工作制,指早上九点上班,晚上九点下班,每周工作六天)打卡人脸识别,回到家买点地沟油做菜。有没有可能,这生活真不正常。
我想要一个正常的生活。什么是正常的生活?正常的生活不是我一个月赚四千块钱还是两千块钱。是我可以吃到农药残留在正常范围内的蔬菜,我可以喝到洁净的水,我可以呼吸不受化学烟尘污染的空气。我老家的天是黄色的,城郊全是化工厂,导致我们老家的人十个有九个是鼻炎,新一代出生的小孩基本都有肺病。我想要呼吸到这样(不受污染)的空气,我想要每天只上八个小时班,我想要一周只工作五天,我想要不上班的时候不看工作消息,我想要每年可以有十几天的年假。我想要过一个我看到警车不害怕的生活;我想要过一个我看到有人被打,我可以报警的生活;我要想过一个在校园里边同学被性骚扰,我可以说我们一起去找性别平等委员会,而不是拿着身份证在互联网上实名举报的生活【14】。我想要很多东西。因为在这样一个不正常的社会里面,你想做正常人,就是想要很多的。
为什么选择澳洲?这个原因特别简单。第一个原因是天气好,天气好对我真的很重要。第二个原因是,我是今年四月份开始申请的,已经赶不上九月入学了,澳洲的入学时间节点是能让我最快离开中国的。
现在我预计每人每年的生活成本是35万(人民币,下同)左右,学费加生活费,但可能会加也可能会减。目前为止我们两个已经拿到了10万块钱的奖学金,还有可能继续拿。我这部分的钱由我父母承担,他这边的钱是我们两个打工来承担。打工主要是国内教培,包括华人开的国际教培企业,加其他。
未来的规划当然是拿到PR。我俩现在学的都是计算机,毕业后计划进入澳洲本地的企业,工作两年,可以参与一个根据工资水平、英语水平、配偶的英语水平、配偶的学历,以及在澳洲居住的时间,居住的州等等的综合打分。打完分进入移民池,有一个排序,每年移民局固定在移民池里,按照排序捞人,就能获得PR的邀请。三年的本科加两年的工作,最快五年。
但是澳大利亚移民很难说,所以我预备了两条路。如果我拿不到澳大利亚的移民的话,去拿墨西哥、智利,或者西班牙、葡萄牙,或者是迪拜这种地方的PR,再“二润”。
我想讲一下我最近的一个感想,其实我的这个过程基本上是一个我跟优绩主义思维一步步剥离的过程。我意识到了一个命题:成为第一名并不会带给你选择的权利,有的时候只会带给你枷锁。
从中学时期开始,你们就告诉我说,如果想要一个自由的生活,那就去努力去做第一名。你去上海,你去国外读研究生,然后你就能拥有想要的人生。但是其实不是这样的,过你想要的人生的第一步,是做你想要的事情;成为一个自由的人,第一步是做自己。到了大学人们又会告诉你说,你要去争取保研的机会,争取推免的机会,争取去国外拿全奖的机会。但其实不是这样的,去国外的第一步是研究政策和申请。高中的时候,老师会告诉你,现在吃的所有苦都是为了你将来的幸福。但其实不是,让渡人权并不会得到人权,让渡自由并不会得到自由,尊严让渡出去了,就是失去了,让渡出去的东西永远都拿不回来。
我会无数次梦到高考,刚开始是高考本身,后来这个情节变得多样而复杂了起来。我会梦到我因为什么原因要重新参加这个考试,重新回到高三那个充满不确定性的考试里边,跟别人一起竞争,害怕我差一分,我可能去交大,也有可能去别的学校,中南大学,二本怎么样?我很多次梦到,很害怕,然后我在梦里哭。什么时候这个症状开始有所减轻的呢?就是我被澳洲的大学录取了之后。交大的人把我很多信息扒了出来,很多人在嘲笑,说你看澳本换交本输麻了,完全不是这样的。这所大学在内地高考的话,录取分数目前只要600分。但我在梦里突然就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就是我不要了,第一名我不要了,交大的学位证我不要了,你给我的良民证我也不要了,我不当好学生,我失去的健康拿不回来,但是我把我的良民证还给你,请你把我的尊严还给我。对,这就是我所有想说的。
看完My Little Airport演唱会的那天晚上,我们最后一次喝酒聊天,最后一次拥抱。“时候不早了,明天你还要六点起床赶飞机呢。”我想我终于学会了如何平静而坦然地面对离别,“有缘,台湾或者澳洲见。”我微微笑,挥手转身走去。天大地大的世界,一定有机会再见的。我发自内心地相信。
参考资料:
【1】牛津教授项飙:教育系统正在生产大批陪跑、韭菜、炮灰,顶部的华丽光环全靠底层的生命力烘托(2024)
【2】搜狐新闻(2022):2022年各省市清北录取人数及比例www.sohu.com/a/62343...
【3】人民网(2022):贵州贵阳通报三荔高速重大交通事故具体情况
【4】RFI(2022):北京四通桥出现反习抗议标语“不要核酸要吃饭”
www.rfi.fr/cn/中国/202...-网传北京四通桥出现抗议标语-不要核酸要吃饭
【5】BBC中文(2022):新疆乌鲁木齐高楼火灾导致十人死亡 网民质疑防疫措施
【6】新华网(2022):乌鲁木齐市召开“11·24”火灾事故新闻发布会
【7】獨立媒體(2022):上海居民上街抗議封控及悼新疆火災死者 警凌晨驅散
www.inmediahk.net/no.../上海居民上街抗議封控及悼新疆火災死者-警凌晨驅散
【8】端傳媒(2022):【更新】杭州湖濱銀泰悼念活動遭警力提前部署,以民眾被帶走及清場告終
【9】检察院法律法规库(2018):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十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六次会议修订)
【10】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2022):关于进一步优化落实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措施的通知
【11】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2022):关于印发对新型冠状病毒感染实施“乙类乙管”总体方案的通知
【12】新华网(2023):齐齐哈尔体育馆坍塌事故调查报告公布 51人被追责
【13】上海市人民政府(2021):关于调整本市最低工资标准的通知
【14】CDTV(2024):中国人民大学女博士生实名公开举报其导师王贵元性骚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