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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幽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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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與言說

周末幽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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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朋友:「世界上你相信什麼?」朋友說:「我相信人與人之間能夠有真摯而誠懇的交流。」那晚理工大學剛被攻陷,說這話的同時,對岸的紅磚大樓正冒出濃濃煙火,幾輛紅藍閃光的警車在身後駛過。同一條問題,過去一年我在不同場合,被不同人、以不同形式問過,我總是無法給出讓人滿意的答案,也為此感到內疚。

笛卡兒提出「我思故我在」(cogito ergo sum)開啟了現代哲學的先河,接下來的幾代哲學家幾乎都在嘗試回應這個問題。他在《沉思錄》中試圖推論一種絕對真確的知識:我們的感知可靠嗎?夢境如此真實,我們如何確保眼前的一切不是虛幻?現在看來,笛卡兒的論證其實並非很嚴謹,時或給人鑽牛角尖之感。然而「我思故我在」有如此深遠的影響,或許正因為這是一個回應「我還可以相信什麼?」的嘗試。

2019的兩件事情深刻地改變了我:第一是反送中運動,第二是讀到了維根斯坦。兩件事看似毫不相關,一年來卻以各種奇異的方式交集,改變了我對許多事情的看法。

哲學裡有各種不可逾越的對立:本質與表象,唯心與唯物,一直延伸到馬克思行動哲學裡主體意識與階級分析的衝突。社會運動研究裡最大的命題,或許就是個體(agency)與結構(structure)之間的互動:為何我們掌握了歷史定律,卻依然無法逾越歷史?人擁有自由意志,有些事情卻如宿命無可避免?社會分析往往客觀冷靜,但當大結構真正降臨自身,卻感到如此窒息?理論與行動的鴻溝,思想與語言的解離,恰好就是哲學家們苦思而不得其解的。

在鋪天蓋地的反送中論述中,不時聽到社會精英、知識份子(左翼尤甚)談及「失語」、「脫節」、「離地」。群眾運動不計代價、不留後路,遠遠拋離知識份子常言的理性分析——現實愈是荒謬,就愈是有恃無恐;前路愈是荊棘重重,就愈是奮不顧身。理論追趕不了行動,語言觸及不了思想,遂陷入沈默。好長一段時間,我只能夠以旁觀者的身分理解運動。後來有晚我站在人潮之中,突然一切變得真實,突然我為眼前的景象感到悲傷:我們本應擁有更好的命運,我們理應擁有更好的命運。我希望能夠償還所有,因站在高處而無法平起平坐的,因抽離思考而無法赤誠投入的。

維根斯坦有句說話我一直銘記於心:「You can't think decently if you're not willing to hurt yourself.」思考是有代價的,象牙塔裡的學者幻想能夠待在書房,憑空得到驚為天人的點子,實為癡心妄想。認真的思考如一場賭博,幸運的話可以挑戰、繼而鞏固既有觀念,但亦有可能動搖一直賴以生存的價值觀以至世界觀。思考並不容易,在亂世思考更是困難重重,直面恐懼,挑戰信仰,需要無可估量的勇氣。

所以我從不認為思考是「離地」的,更不會輕易貶低某些討論。每個人都渴望他人的理解,每個人都自覺心中有一部分別人永遠無法明白。言說的價值,正在於讓那些貌似無法言語、因洶湧散亂而無處安放的情感,在公共語言中擁有一席之位。言說,繼而行動,需要的或許正是一股近乎信仰的力量。相信文字,相信思想,相信人,儘管我們卑微,儘管我們不堪一擊。

從來都是知易行難,但願我透過寫作的回應多少也算是某種形式的實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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