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虛構更虛構,比真實還真實的「台灣漫遊錄」
閱讀「台灣漫遊錄」是一個前所未有的異體驗,因為作品存在本身即具有爭議性。這個爭議性並不是意外的結果,而是從一開始就被刻意創造出來的。刻意的使它成為令人不安的存在。
這本書故事的設定本身很吸引我:日本時代的女作家,獲邀來台旅居時的生活紀錄。日本時代的台灣曾經是一個禁忌,所以渴望透過當時生活的紀錄,能夠偷窺在日本文化底下的台灣的樣貌,渴望一種穿越的體驗,回到當時的時空,思索與感受當時代的人所思與所感。
這個故事應是因應這樣的慾望的存在而誕生的作品,可惜的是這樣的一個日本女作家並不存在,而是被虛構出來的人物。虛構人物青山千鶴子,與虛構人物台灣仕紳之女王千鶴,彼此之間一段真摯的情誼。
故事裡對女性特質的描繪鮮明細緻,即使不用百合文學(GL)的角度去歸類,我覺得是很生動很美的描寫。C.S.LEWIS的「四種愛」,其中在提到友情這種感情的時候,描繪它是一種比起愛情更無私,並且也可以是更強烈親密的情感。對於同性的特質的珍視、欣賞,不一定是自戀的展現,它和親情、愛情一樣,同屬於人類所擁有的高貴的情感之一。
虛構人物日本女作家青山千鶴子,設定為一九一三出生,一九三八年到台灣時是二十五歲,在當時已經是適婚年齡。但是她反抗女性必須走入婚姻的規範綁束,只想要自由自在的,寫小說養活自己。一九三八至一九三九年間,旅居見聞以「台灣漫遊錄」之名發表。這本書雖然是創作小說,但在書本的呈現上定位是「原著的新譯本」,書裡甚至精細的收錄了虛構的推薦序、虛構的作者女兒青山洋子的後記、虛構的譯者代跋、虛構的編者代跋、虛構的新版譯者代跋。這些精密地創造出原作與譯本的假象。掩蓋故事其實是虛構的小說這件事實。作為小說家,作者似乎不甘於只是在小說的體裁裡面創作,她甚至嘗試並且成功地突破了在體裁的外面創作。在真實裡顛覆真實。
故事裡所描繪昭和時期台灣的風貌,讓我回想起那些曾經參觀過的日本時代遺構,原本只剩下空蕩的建築體,卻忽然被帶回另一個活生生的時空,填滿了當時生活的氣息。這種對歷史時空重現的真實度,彷彿已經超越了歷史紀錄的本身,比真實更真實。
作者對日本時代的認識、考據,所描繪的精細度,都飽滿地呈現了另一個時空,書裡有一段對住宿台南鐵道飯店的描寫:
" 僅有少量住房的台南鐵道飯店,樓梯是相襯地小巧,唯有高大的圓拱窗投入晴朗光照,展現大飯店的氣派。登階上二樓,直面就是櫃台,轉向右側則是筆直的長廊,上頭懸著玻璃吊燈,光源卻也來自長廊西面成列的圓拱窗。
前去挑高的圓拱窗那裏一看,下方是一樓的站房大廳。
底下無數的旅人來去,帶著巴拿馬帽的、大甲草帽的,也有軟呢帽、鴨舌帽,軍帽與學生帽,有精緻的婦人髮髻,以及剃光頭髮了圓滾滾的小男孩腦門。我看著不禁莞爾,感到這或許是台南車站最有趣味的觀看視角了。"
這一段讓我回想起每次經過台南火車站大廳時,二樓的圓拱窗,總是使我充滿想像,那些圓拱窗的後面荒廢的鐵道飯店的空間,還殘留下多少當時的繁華痕跡?這段描寫在一瞬間回復了那些斑駁的牆壁、破爛的窗簾,又重現燈明几淨的嶄新風貌,那些富有的住客們,走過鋪著地毯的走廊,透過圓拱窗往下望見熙攘的大廳,體會這有趣而獨一無二的視角。作者的描寫創造出了一個平行時空,在那一個時空裡,青山千鶴子是存在的,王千鶴也是實在的人物。這些文字就是一扇門,隨時供讀者打開來,走向另一個真實。
對於有些人來說,「作者」的虛構令人不安,創作物的定位不明感覺可疑。但是歷史如果並不是一個不能被質疑的權威,如果這當中存有一個空間,是我們可以想像,當時也許可能存在但是卻被遺忘的,可以容許在歷史上重新被創造出來。或許我們對什麼是「真實」,會有一個與原本截然不同的體會。
在日本統治台灣,戰爭剛剛開始的一九三五年,在當時可能有一個青山千鶴子,也有可能有一個王千鶴。企圖從女性的觀點,去解讀、去感受、去書寫。故事裡的青山千鶴子雖然是女性,但是對於台灣人的王千鶴來說,仍然是一個象徵著帝國/男性的存在。在帝國的面前,一個好的殖民地,只是能夠滿足帝國的慾望、想望的對象。王千鶴帶著「溫馴的假面」,但是她誠實地說:這並不是真正的我。真正的王千鶴是什麼樣子呢?如果她不是出現在青山千鶴子的筆下,她會以什麼樣的文字被描述、被呈現呢?
歷史上有一位真實存在的人物楊千鶴,出生於一九二一年,畢業於日據時代台灣唯一的女子最高學府—台北女子高等學院,一九四一年擔任台灣日日新報記者。楊千鶴在那個時代,勇敢地要求和其他日籍同事相同的薪水待遇。在王千鶴身上,可以看見楊千鶴的身影交疊著。同樣刻意穿著「長衫」,以一種反抗殖民者強勢文化的心態,不願意穿著和服。
楊千鶴作為日本時代一位少有的女作家,她的命運如何呢?和故事裡的王千鶴一樣,她選擇走入婚姻。當時的女性要走一條婚姻以外的道路,似乎是太過艱難了。楊千鶴最終選擇了一條大多數人走的道路,她的文學才華只留下少數的作品。
「台灣漫遊錄」是一本歷史小說,以一九三八年的昭和時代的台灣為背景,發生在日本女作家青山千鶴子與台灣接待的翻譯王千鶴之間的故事。因為這本書,我又讀了一遍楊千鶴的自傳「人生的三稜鏡」,其實,真實的人生比小說還更具有戲劇性,簡直就像是編造出來的一樣令人不敢置信。虛構的小說,反而為了更具有說服力,而不得不植入日常平淡的部分。虛構與真實之間,難道不是擁有微妙又曖昧的關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