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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uble Dar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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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8]为白露——暮年

Double Dar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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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们也要这样。长成自己的草,长成自己的树,愿意开花就开花,愿意结果就结果。想远走就要似蒲公英,敢随风借力,去那千八百里外。这样,年岁增长不过是能量的叠加。才会在暮年,见老树上开满一树繁花。

给夕立:

我15岁的时候,我上高一。爷爷奶奶觉得我爸妈应该尽一点带孩子的义务,就收拾东西去了另外一个家住。从那时开始,我才真正的父母生活在一起。周内和爸妈住,周末我们一起去爷爷奶奶家陪他们。高中毕业后,我继续和爷爷奶奶住在了一起。作为一个家庭吉祥物,我爸妈也觉得我义务和必要让他们的晚年生活多一点快乐和波澜。

我和爷爷奶奶呆的时间太长了,甚至超过他们的子女和他们相处的时间。他们喜欢的米饭的软硬,喝汤的冷热,起床的时间,午睡的长短,洗衣服的频率我通通了解。除了家里长短,我也是他们的小宠物,有时间的时候就陪着散步、参加同学聚会、拜访老同学。

年轻的我通过他们一步跨越60年。

浸没在他们平缓又丰富多彩的光影中,我变得温顺而心平气和。而他们也因为我,重新体验了一次成长的快乐和烦恼。

在我们漫长的岁月中,我又通过他们遇见了许多了不起的老者。这次就让我从中挑上一个讲给你听。

 

奶奶有个发小,姓周。我觉得她最天真、最活泼可爱。

周婆婆耳朵不好,奶奶和她也不常打电话。因为即便打过去周婆婆也听不清楚。而随着年纪的增长,怕路上出意外,即便一个城市,她们的见面还是少之又少。

前两年她们俩见过一面。那次我正好在家。

一见面,周婆婆就是一路小跑奔向我我奶奶。

喊着:“啊!我终于见到你了!我还带了你最喜欢的小花生,就是我们小时候吃的那种。”一边说一边掏出来给我奶奶看。我奶奶听着高兴的很,表示就是许多年没有见过小花生了,简直好的不能再好。

她们一进家门就搂着坐沙发上了。

我缩进厨房给她们足够的时间和空间表达她们的喜悦和思念之情。

待饭菜上桌,她们边吃饭边天南地北的聊,言语里全是勇敢和快乐的劲头。她们有着皱纹的脸露出的笑容近乎于天真,全是是相逢的喜悦。

她们说了许多,具体的很多也记不得了。印象最深的是,周婆婆说起了自己60多岁一人去去德国找自己女儿。虽然之前也没学过德语但是听听也就会了。

我在旁边听的震惊,也不知怎么描述她的大胆和天赋。

 

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是现在想着她们那次相逢,心里还是那种敞亮又宽广的感觉。感觉在她们那里没有困难的事,没有伤心的过往。就算有也是眼泪抹去,继续向前。也不知是她们天生性格勇敢热情,还是因为千帆过火已然回归本真,全然自然自在,见不出半分的自怨自艾、也无人到暮年的衰败之感。倒像是一棵挺拔的树,年岁悠悠,虽然不再开花结果,但是枝条柔韧,随着风树叶迎风起舞。

周婆婆回家后,我尝了她带来的小花生。吃起来确实香脆和普通花生非常不同。这种花生小的甚至没有我大拇指指甲盖大。这种面相不好的东西,即便价格低廉也慢慢见不着了。

想着奶奶和她小时候,周末下午躺在床上聊天吃花生的模样,觉得尤其可爱和烂漫。这样小巧又隐秘的心头好只有对方知晓。人到暮年,还可以和小时候的朋友一起吃一口小时候的花生,真的是羡慕都羡慕不来的美好。

 

暮年也不见得全是宁静和落寞。在平淡里我见他们已然豁达。身虽老去,心依然阳光乐观。我是真喜欢她们的性格,写着这些都还觉得快乐。

在暮年,从她们的皱纹和笑容里可以窥见她们饱经风霜的灵魂,其闪光可能比年轻时还要动人。

 

我想我们也要这样。

长成自己的草,长成自己的树,愿意开花就开花,愿意结果就结果。想远走就要似蒲公英,敢随风借力,去那千八百里外。

这样,年岁增长不过是能量的叠加。

才会在暮年,见老树上开满一树繁花。

小乙敬上

第一次经历的台风 十号风球 小乙摄

给小乙:

 

从有意识起至自己26岁,曾祖父曾祖母(我的奶奶的父母)都是极其生动的存在。他们有声音有相貌,脸上的皱纹和手上的皱纹互相成为倒影,麻将是他们最容易满足的乐趣。记忆里最可爱的场景,是曾祖父急迫地锤着拐杖,追着走街串巷的采耳匠人,要他等一等。

而很小时就显而易见地意识到,这些画面的另一侧,爷爷的父母,是完全苍白和缺失的。那时不明白什么是死,缠着奶奶问她,爷爷的爸爸妈妈呢?

他们走了。这样回答着我的奶奶,那时好像才五十岁出头,就已经是如此对人的离世讳莫如深。

去哪里了?我纠缠着发问。现在想来,能如此无知且固执的,都是儿童才有的特质。

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样回答着我的奶奶真是温柔的人,还有些文学家的天赋,能用真相去描述谎言,能用谎言去比拟现实。而我终于在二十岁的后半段,才逐渐触摸到了那时奶奶话中的很远很远的地方,有多远。是大朵大朵的黄白色菊花,是纸钱燃尽后飘散于空中,是丧主空洞的眼和喑哑的泪,是热闹的寂静和沉默的喧嚣。

 

2022年的圣诞节,那天很冷。出门的时候下了雨,我碰见街道那头的小卖部铺主忘记了清点小猫,那只常常接受我自己家猫的零食的小猫,就那样在门口哀嚎着让铺主开门。我撑着伞,早已分不清躲避的是风是雨还是雪,吃完早餐去工作的路上,接到了妈打来的电话,问我今天的工作几点会结束。

隔着电话,但话语中的异常和她克制的语气,已经如烟雾如气味般浓烈,我问她,怎么了。

她说,你外公走了。

来不及细问,把伞夹在脖子和肩膀中间,停在了路边。嘴和脑在这种时候突然分了身,嘴在拼命讲一些能暂且安抚她的话,眼和脑在忙着紧急请假。等处理好了事假,打车去到外公的住所,朦朦细雨中已经有人开始烧纸钱,哭声喊声混在那天的雨或雪里,我小声问,能不能去看最后一眼。

当然可以,只要你不害怕的话。我的舅舅回答我。我自知迟钝从来难与超自然的能量扯上关系,更不觉得有什么可害怕的,逝世之人都活过,活人也都会有离世那天。轻声走进房间,对着躺在平板床上,刚换好了丧服的外公,轻声说,外公再见,一路走好。外公微张着嘴,像是深沉地睡着了。

就再想不起来有什么要说的。外公的形象是夫权制和父权制社会的缩影,对婚恋和性别有极其刻板印象的执著,新文化运动之风吹到外公出生和成长,也没能吹动他的观念半分——我明白他的局限,只是到了这种时候,我一个人面对外公停止了呼吸的身体时——才蓦地意识到作为他的女儿的女儿,我是距离他最遥远的人。

 

外婆在十年前离世后,外公的就搬去了二舅家,从此之后的他的暮年,就只是苍白和缄默的。印象里外公好像没有朋友,每天的日常也就是去吃早餐,去河边的茶铺,一块钱的茶可以坐上一天。退休金存折交给了他引以为傲的次子,而二舅算好了外公的每日所需零用,每月只取出几百块钱交给外公,其他的,全权收进自己囊中,作为照顾外公饮食起居的家用。外公就再无多余的钱走向更远的地方,哪怕是要去给我的外婆上坟。而那一次我和母亲接着外公去给外婆上坟的那天,就是外公生前,我和他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他的次子生了儿子,他就将全部的信任交给次子,盼着孙子又给他带来曾孙。他该是比谁都清楚自己的高龄退休金的人,但每个月也只能拿着那几百块钱,又坐回早餐店和河边。缄默和困苦好像成了他身边躲不开的那块乌云,一生恪守父权制的规则,却在暮年,将自己守望成为了其受害者。

 

海德格尔的向死而生,人都是如此沉重地又无奈地,在时间匆匆之间就奔向了衰老和暮年。那些外公坐在河边的茶铺看着河水涨落的时间,一年四季的变化变得越来越慢,春夏秋冬就渐渐成了他人生的九十六分之一,直到在那个寒峭的深冬的早晨,再也不醒来。

 

想告诉外公儿孙绕膝不一定幸福,衰老也不意味着孤独和被遗忘。还想回头告诉奶奶,死亡也不可怕,人生的路途总会有落幕那天,旅途上遇见的人和珍视的风景,更能滋养自己生命的宽度。但这些话题想说却只能共同缄口,都是隔着两代,也没能得到回应的暮年了吧。

 

夕立(2023年9月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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