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毒是神》3-11 故事的起點
那年,夢見了火神小孩,然後為了那摸不著頭緒的警告而嚇醒的馬尾男剛滿十歲。在終年下雪的北國清晨,天總是亮得晚。他翻過身,伸出睡意猶濃的手,摸向床邊的小桌,用略顯寬大的手掌刷過桌面,直到碰觸到那條他睡前事先備好在那的粗編草繩。
小馬尾男,烏那.邁爾出生自北方一個有著火神信仰的古老家族。依據族內傳統,所有成員從十歲生日那天起,得綁上一輩子的馬尾髮型以示對家族信仰的永久虔誠。
他躺在床上,將草繩拿至眼前,想起了那場即將為自己而辦的傳統儀式,心中浮出了恐懼,害怕又無助的情緒再次油然而生。
從此,你將永遠活在面具的陰影之下。直到有天,你遇見分裂的火……
忽然,他想起那自稱是火神的小孩,遂而想起那藏在枕頭底下的面具。這讓陷於低落情緒的他,對於未來重新燃起了一絲希望。於是,小馬尾男跳下床,迅速而隨興地用草繩紮起馬尾。接著,他翻開了枕頭,抓起一副有著紅色火焰圖騰的白色面具,隨後奔出房間,想找到昨晚特地安慰他並且提到火神傳說的小舅,克里希那。
由於家族莊園佔地遼闊,從他的臥室要到長輩們居住的廂房得穿過兩個大廳,爬過多層樓梯,在用以區分地位輩份的門廊間拐上多個轉角才會抵達。雖然貴為族長所生之嫡子,烏那.邁爾由於性別的關係,向來行事和善低調,避免招惹來不必要之麻煩。
他匆匆忙忙地奔走過門廊,用異常興奮的語氣向擦身而過的傭工以及奴僕們問候。烏那.邁爾滿腦子想著夢境,想著傳說,想著小舅克里希那認真過度宛若劇場表演般說故事的神情,並且刻意避免想起那即將替滿十歲的他所舉行的割禮。
而在那些胡思亂想裡頭,他最感後悔的竟是他的馬尾。
因為,依據傳統,族人首次綁繫馬尾的態度將無可避免地影響其未來的人生發展。烏那.邁爾早在半個月前就著手練習且總是感到焦慮,沒想到最後竟在此般意料之外的情形中,將馬尾如此草率地綁了起來。
如今,在許多年後,每當成年後的烏那.邁爾想起十歲時的往事,心裡總覺得懊惱。因為,從那天起,在隨之而來的時光長流裡的無限日夜中,儘管不情願,儘管飽受折磨,仍然縱容自己活成了當初那則預言:將K.梵托推往了毀滅,同時用無數的悔恨葬送了自己。
然而,那天早晨,連帶影響了未來的事情不光是他綁繫馬尾的態度,還有當他氣喘吁吁闖進了小舅臥房,才獲知那告訴了他火神傳說的小舅,在離開他房間後的深夜,決心背叛了家族。烏那.克里希那捨棄了家族所有的一切,離鄉而去,還帶走被視為家族權力象徵的白色蝸牛。
烏那.邁爾跟著一小群人去到位在母親書房中的小型玻璃溫室,看到已經等候在那的妹妹烏那.埃利亞投來了譴責眼神,然後對他手上握著的面具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不管那是什麼,快收好。」她說,「快!她要過來了。」
他急忙將面具塞到長袍底下,隨後就看見母親在幾位長老的擁護下,從她臥室中走出。她以堅穩的步伐走來,眉梢間的神情看來平靜且祥和。那雙極具穿透力的翠綠色眼珠像是真能看穿他人內心般,逼得任何被注視到的族人紛紛低下頭表示臣服。她穿著象徵族內最高地位的酒紅色長袍,有著豐腴的身形以及一身略勝細雪的珍珠母白色肌膚。她別著雕有南方特有花卉的髮飾,如鳥尾般的花瓣隨著步伐在半空中晃動著。
烏那.邁爾看著那晃動的髮飾,立刻明白小舅克里希那的舉動,將會為這古老的家族帶來極其深遠的影響。因為,那髮飾末端的晃動幅度相較平常劇烈許多,意外洩漏她心中滿懷即將傾盆而出的盛大怒火。
隨著母親走近,烏那.邁爾以手勢向她行禮表達問候,卻得到她的沉默無視。因此,他失望地垂下了頭。忽然,他聽見她喊了他的名字。烏那.邁爾以為母親終於記起了他的生日,卻一時忘記那即將要跟著生日而進行的割禮。
這時,他聽見她用略帶著厭煩的口氣,說:「怎麼還在這?總有人在乎傳統吧。還是都讓那叛徒給洗腦了,整個家族只剩下我在意嗎?」
烏那.邁爾抬起頭,迎向眾人的眼光,感受在場所有女性長老們的敵意。他知道那並非針對他而生,也從不明白為何這個家族中的所有女性,無論年齡輩分,都那麼痛恨男性。他隱約感受得到其背後藏著極其複雜的原因,卻在母親尤其恪守著傳統教條,於是採行嚴厲思想控制的氛圍下,始終找不到明確的解答。
母親的弟弟,他的小舅烏那.克里希那是唯一曾向他提及這些弊病的人,卻礙於性別而有志難伸,以至於離鄉遠走,從此失去任何音訊。後來,烏那.邁爾不斷打聽他的消息,卻又屢屢失望。直到命運牽引著他,直到K.梵托一無所知的來到他面前,直到他發現自己意外成了眾人計畫中的關鍵橋梁,他再怎麼不情願,依舊將故事情節往悲劇那端推去,他才真正理解即將滿十歲的那天晚上,小舅那番話的確切意涵,也才明白王國或者說世界運轉的法則,是這麼地講求平衡,卻又那麼地任意草率……
在那個夜晚,心中早已打好所有算盤的烏那.克里希那走進烏那.邁爾的房間。他看著眼前十歲的外甥,明白自己所將說出口的,對於年幼的他來說極其難懂。
但,他不打算為此而修飾說法。畢竟,他若不說出口,未來可能也沒這個機會了。烏那.克里希那懂得他,知道自己的外甥擁有他人所難匹配的堅毅以及容忍性格,他那細膩的觀察力將協助他去理解自己所說的那些家族長久以來的盲點。於是,他在他身上押上了賭注。他賭未來某天當烏那.邁爾終於能看懂時,他會暗自站往他這一邊,用他善於在黑暗裡行走的能力,避開那些監視掌控,一步一步走往永遠閃耀著陽光的這一側來。
他說,對於烏那家族而言,那日日夜夜作用著的從不間斷的男性特徵,是將原生的火分裂成許多零碎片斷的罪魁禍首。那些自我的張揚破壞了團結,破壞了和諧的氛圍。但,無奈的事情是,「生育」永遠是向著未來傳承的重要一環,無法等閒視之。
於是,作為象徵,從家族過往歷史的某個時期起,嚴厲要求未來所有世代子孫的男性成員,必須在年滿十歲時舉行割禮。因為她們堅信男性所蘊含著的,那些足以分化族群、破壞團結的潛藏威脅,都將跟著他們的尊嚴與地位,隨著那被割削而去的冗長皮塊,在墜落到地面的不久後徹底萎縮,最後化為齏土。
原想抵抗儀式進行的小馬尾男,烏那.邁爾,目光忽然被那用以豢養白色蝸牛的玻璃缸給吸引。小舅不僅偷走了家族聖寵,還在缸內造景動了些無傷大雅的手腳。他想起昨夜小舅在說完那番話後,提到了火神小孩的傳說,說是作為他的禮物。他說,若是火神眷顧了你,那等你醒來後,就會在枕頭下發現一副面具。戴上它,你將重獲新生。
最後,作為告別,他摸著他的頭髮,嘆了口氣說:「未來辛苦了。」
烏那.邁爾敏銳共感的天性使他察覺到他話中的苦楚,也聽出他對於這曾經輝煌的家族竟如此衰敗所感到的無奈。儘管小舅臨走前再三叮嚀,關於傳說他必須謹慎思考。但,烏那.邁爾仍然在睡前許下了願,用代價換來面具,只為不想走上小舅人生的那條道路。
於是,烏那.邁爾停下掙扎,先是偽裝順從,再隙從長袍底下拿出面具。就著眾長老疑惑的神情以及母親驚愕的呼喊聲,他用面具覆臉,徹底將他天生的自然面貌遮蓋於下。從此,他懂得了虛假,能隨心所欲地用表情和話術去討好迎合任何人;卻也從此見不得陽光,只能在陰影中苟活,直到他終於遇見命中注定要因他而死的太陽。
如今,他的太陽,男孩K.梵托,正讓那火神面具所迷惑,陷在其中無可自拔。
烏那.邁爾他刻意咳了幾聲,等到男孩終於意識過來那是在呼喚他,才接著說:「看來我們的小英雄完成挑戰了。」
他稍作停頓,同時觀察著男孩的神情。隨後,他明知故問,問K是否有想要的面具。
男孩聽完毫不遲疑地伸手指向那副有著紅色火焰圖騰的白色火神面具。
烏那.邁爾說:「不同意。」
「為什麼?」男孩問。
「因為,」他如此回答。「我就是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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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