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寫.七日書:橙色的親密關係
直到現在我都不太敢照鏡子,很怕看到自己的樣子。還以為是知道自己又醜又胖又老,眼不見為淨;這刻下筆,才明白過來,我怕見到那個陌生的自己。
那個人,曾經就像我的一面照妖鏡。
我明明是個自我、我行我素的人,也不屑與任何人同行,不怕沒有朋友。回想起來,應該曾經有人嘗試霸凌我,我卻像一塊石,沒有情緒,連人情世故也不懂,連被企圖霸凌都不知道;我冷漠回應,怎的就把這些小惡霸嚇怕了,也或許單純讓她們沒勁兒了,我安然地繼續獨來獨往。
在我背後她們叫我爺,莫名地粉了我一段時間。
她是個小個子,有一張漂亮的、帶點混血味道的臉,一副驕人的身材,嗓音也帶著不合年紀的嬌媚。我已想不起來她是個外向還是個內向的人,記憶中她自稱內向,但好像認識所有的人,她們也都認識她。只是,她並不受歡迎;班上的惡霸都愛冷暴力她。
我們的靠近,大概讓人意料不到,也讓她們覺得很不是味兒。不是一個醜陋的我觊觎了漂亮的她,而是妖艷賤貨勾引清冷俠客;聽著讓我這主人翁覺得佔了別人的便宜。說不清對錯,反正,我們曖昧不已。我們之間的,是少年時與呼吸同步的痛;是青年時讓人嘆息的無奈;是中年時、這刻的我笑著、搖著頭回想的一段黑歷史。
火花中,我認不出自己;我竟,把屬於她的、沒有我的中學同學紀念冊燒了。
你讀初中、高中的時候,可有互相簽寫紀念冊這種玩意?我在學的時代,中學是分三個階段的;三年的初中,兩年的會考,兩年的高考,當中被淘汰的人非常多。每每到了階段的結尾,便有種永不再見的感覺,即便大家大都依然住在同一個小城市裡;同學間便得交換聯繫方式,又或是彼此祝福,寫一句前程似錦之類的土味話;文具店裡還賣著各種花款的活頁紀念冊,讓同學們可以互相集郵,方便至極。
後來,到會考那年,寫紀念冊換了形式,小作文開始流行;同學們各自買一本厚厚的本子,寫上自己的名字,然後放到某同學的抽屜裡。下課時,我們都得把收到的本子帶回家,把想往本子主人說的通通寫進去,然後費盡心思把自己的那幾頁密封起來,帶回學校,放到另一個同學的抽屜裡。
她的本子,我等了很久。真的很久。久得,我們的關係早已變了質,變得難以言喻,難以掌控。我本該有千言萬語要寫進去,苦惱著該怎麼下筆;本子到了我手的時候,我卻被情緒淹了,寫不出一個字,也不想寫任何字。
下一刻,我把她的本子拆了。把其他人寫給她的都看了。然後忘了。接著,我冷漠地走到廚房,在抽屜裡翻出打火機,回到自己的房間,把她的本子逐頁撕下,燒了。母親嗅到異味,進來問及;我冷靜不已地說,燒了一些課堂筆記。
這個自己,我到現在也認不出來。
我不是一個沒有情緒的人;相反,我的情緒大得很。至今依然。只是,那個時候的我不屑向別人吐露,也不懂得向別人吐露;她,或許是家人以外我唯一會述說情緒的對象。但當那些情緒因她而起,我也不能向家人提及,便只能憋在心裡。把情緒隱藏,再消化掉,其實是我手到拿來的事,到泳池游幾個圈就能打發掉;我卻顯然無法做到。
我是個獨行俠,對社會規條總感不屑;但我並不是那種會刻意做些相反的事來挑戰規矩的人,我懶得這麼做。我更不是沒有道德規範的人;反之,我有自己的一套比社會道德觀更自我規範的標準,我自己是自己最狠辣殘忍的批/鬥者。
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做出跌破道德底線的行為,這不是我認識的自己。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太敢照鏡子。我能從容地說謊,把自己的嫌疑洗淨;我能依然故我地我行我素,不怕任何人的眼光;我卻害怕被自己看穿,被自己的眼神刀了,被自己批判。
現在,有些照鏡子的時候,我彷彿看見眼角邊有被火燒過的疤痕;彷彿當時燒掉的不是她的本子,而是我自己的臉。實在,我認為那火確實把我燒了;燒掉了心裡猛獸的隱形衣袍。我再難不見自己心裡的慾望和情緒,再難否認自己曾因愛成恨,再難迴避自己不了解自己的事實。
燒掉了,其實挺好的。只有看見了問題,才能解决;只有接受和承認自己不懂得愛,才會學著去愛,愛下一個人。現在的我,挺會愛人的,我想。
雖然,她若知道的話,大概不會這麼想。你覺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