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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aryn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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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书 | Day 3(6月5日)父母吵了20多年,我是他们唯一的观众

Aaryn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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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已经吵了快三十年了,该吵的差不多也吵完了。当没有观众时,他们吵着没什么意思,便不再吵了。当有了女儿这个称职的观众后,他们吵得比先前更卖力了,好像就是要趁机让人家看看他们满腹的委屈一样,好像观众能救他们于水火之中一样。

关于家人间的复杂关系,我曾发表过一篇文章《30岁,我终于拉黑了母亲》,表达了我对母女关系的困惑和理解,而东亚式的母女关系之所以复杂微妙,更深远的背景是“父”的存在,无论是在宏观的社会层面(父权制),还是在微观的家庭层面(大男子主义的丈夫)。

尽管这个话题值得探讨,但我无意再做个人痛苦的展演,所以在今天的这篇文章里,我用第三人称的视角,将其中的一个冲突场景拎出来进行细描,作为练笔。

争吵大概是从母亲抱怨父亲光顾着玩游戏,没及时去餐桌吃饭开始的。

“你看看你,简直没救了!整天就知道窝在电脑前面玩游戏,都不知道给我搭把手吗?”

父亲冷脸沉默着,喉咙深处发出不满的嘟囔声。他的回避激起了母亲的反感,她追着父亲责骂,像是在唱一出早已烂熟于心的戏,从沉迷于玩游戏说到了父亲打牌和酗酒的坏习惯,又骂父亲那些无可救药的坏脾性——贪图享乐、懒惰、玩物丧志、没本事脾气却大得很……

她觉察出餐桌上渐渐浓重的火药味,想要说点什么去阻止这场即将升级的争吵,嘴唇却像是被涂上了强力胶,怎么都开不了口。从她两岁记事时开始直到现在,这样的争吵总是出现在餐桌上。但今年她26岁了,今天是她放寒假回家的第一天。

“也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跟你过一家了。我这辈子就是欠你的,给你当丫鬟的命是吗?给你一个人当丫鬟还不够,我还得给你全家当丫鬟!”

“接咱妈过来我们家住我说什么了吗?家务活不让她干一点,把她伺候得舒舒服服的,还给她买了贴身内衣裤和一件三百多的大褂。你兄弟几个有谁给咱妈买过好衣服穿啊!你再看看你妈,说话简直要把人噎死,净给人气受。”

父亲阴沉着脸不说话,突然听到母亲讲起了奶奶,他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全身炸了毛。

“我妈啥时候给你气受了?!你咋就这么蛮不讲理!”

就像曾经爆发过的许多次争吵那样,母亲开始哭诉自己的悲惨遭遇。她刚跟父亲结婚就要源源不断地往老家拿钱,给爷爷看病,供父亲的几个弟弟读书。稍微露出不情愿的神色,等着她的便是父亲的一顿打骂。家里因此过得拮据,常年赊账,没有一点存款,他们两人三天两头因为钱的事情吵架。苦点累点也就算了,不曾想父亲一家并不领情,奶奶在气头上骂了母亲:“不听话就得三顿合成两顿打!”母亲受了委屈,从此寒了心。

她看着对面抹着眼泪诉说委屈的母亲,再看看坐在旁边面目狰狞的父亲,像是在看一出演了几十年的老戏,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剧情,她早就倒背如流了,因此感到无比厌烦。

为何每一次争吵都会发展到不可控的地步?她的经验有限,不能帮助她直击问题的要害,快刀斩乱麻。从没有哪个时刻让她觉得做女儿是如此困难的一件事,她甚至开始后悔自己平时没有多读读心理学方面的书,以便在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

“不管是佛祖还是上帝,请告诉我,我到底应该怎么做?”她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捂住自己的脸,思绪变得沉重而乏力,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四岁时那个令人颤栗的夏日夜晚。

那晚她很早就进入了梦乡,熟睡之际被一阵刺耳的争吵声惊醒,她光着身子跑出卧室,对着父母号啕大哭。两个成年人已经吵红了眼,没人理会她。木质沙发扶手的榫卯接口处,在两人的肢体冲突中已经压断错位。父亲操起装了啤酒的茶杯向母亲砸去,被母亲躲了过去。茶杯叮铃咣铛磕在水泥地上,白色搪瓷皮磕得七零八落,杯身也变了形。

那是母亲前不久送给她的礼物,杯身印着可爱的粉红小猪图案,她甚是喜爱。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像那只茶杯一样孤身一人,风雨飘摇。

飘忽的思绪被突如其来的玻璃破碎的声音拉回,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一股热汤顺着头发滴下来。父亲站起来怒不可遏地将盛满粥的瓷碗砸向母亲,但幸好被母亲躲了过去,而她成了城门失火被殃及的“池鱼”,狼狈的样子让她的火气倏地一下窜上心头。

“哎呀爸!你在做什么啊!求求你冷静一点吧!”

争吵还在继续,像一口沸腾的锅,一旦开始就很难再停下来。她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拿起抹布开始收拾残局,仿佛只有找点事情做才能缓解她的不安,比如让此刻的她打消拿起手边的飞鹰牌刀片,用割腕的方式威胁父母停战的可怕想法。

自七八岁懂事时起,她便承担了这样的吵架收尾工作。她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大哭了,学会了小心翼翼地把地上的玻璃碎片扫进簸箕,然后用抹布将桌子擦干净。

直到父亲的呜咽声再一次将她拉回了现实。只见他双手抱头,嘴咧向一边,露出歪歪扭扭的黄色牙齿,有一颗门牙比其他牙齿长一截,给人一种滑稽的感觉。那是他有次喝醉了酒,不小心磕到了大铁门上,把门牙磕松动的缘故。

他边哭边将头往墙上撞,哐哐哐撞了三四下,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做法,期待着做法就能平息所有的纷争。

“我就算是饿死,也得养活我妈,也得对我妈好。”

这次的争吵有点不同寻常,一向寡言又严肃的父亲竟然也会在争吵中掉眼泪,还说了一句煽情的话。他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拳打脚踢、疾言厉色、摔锅砸碗才是他的本色。她有些不适应,觉得别扭,却又在这种别扭里窥到了这个男人的脆弱和平庸。

母亲显然也被惊到了,终于停止了她的控诉,站在一旁看着父亲抹眼泪。过了几分钟,母亲默默地走开了。看来父亲的做法有成效,他们休战了。

“也许我不应该回家的。”她的脑海中浮现出这么一个念头。

她不在家时,几乎没听母亲提及他们二人闹矛盾,但她刚到家第一天,这两人便要迫不及待地给她表演吵架,可能是要告诉她,缺席的这半年剧情,我们今天都给你补上。

他们已经吵了快三十年了,该吵的差不多也吵完了。当没有观众时,他们吵着没什么意思,便不再吵了。当有了女儿这个称职的观众后,他们吵得比先前更卖力了,好像就是要趁机让人家看看他们满腹的委屈一样,好像观众能救他们于水火之中一样。

可这次之后,她决定不再当观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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