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个家长组成“反网游联盟”
他们都是“反对网络游戏家长联盟”的成员,这个多达上百人的联盟组织严密,派系分明。家长们大多来自农村,或在城市的边缘辛苦谋生,很大程度上是“数字的遗民”。当网络游戏闯入生活,引爆了一场又一场家庭战争,他们聚集在这里,试图用自己的方式,捍卫家庭权威,拯救“失败”孩子。
文丨魏芙蓉 编辑丨王珊瑚 视频剪辑|沙子涵
一个父亲的绝望反击
凌晨一点,妻子正在熟睡,“地板哥”爬起身,带上棍子、菜刀,跨上自行车,出门逮儿子。
儿子大概率又去了网吧。胡同深处的那家,儿子最常光顾;几十公里外隔壁县城的几家,也是儿子的常驻地。为了找到儿子,镇上三十家网吧,地板哥已经挨个摸遍。
地板哥48岁,在浙江湖州的工厂里干了二十几年,靠一块块地板挣出一个家。补一块地板只挣8毛钱,他还是一咬牙把儿子送进了一万块一年的私立学校,盼望着他“考上大学,成为爹娘的骄傲”。
儿子从小养在老家,现在娃大了,老人管不住,不上学,成天进网吧,偷鸡蛋卖钱。他只好接到身边来。因为频繁逃课去网吧,儿子已经被两所私立学校退了学。
每次在网吧逮住儿子,他都往死里打,“你不干人事,我吃了这么多苦供你上学,不是叫你来进网吧的!”儿子被打得头破血流,跪在地上求饶,喊救命。网吧老板也吓得伸手来拉,他转头就指着对方骂,“我去你妈的,你他妈收未成年人是弄啥的?”
他前后举报了不下几十家网吧,终于,附近再没有网吧敢接收儿子了。但还有手机。儿子把自己关进房间,一连几天,不出门,不洗脸,不洗头。多少次他听见门那边喊打喊杀,推开门去,屋子里烟熏雾缭,辣条袋子、泡面盒子和空饮料瓶丢得到处都是,儿子一手点烟一手把持着手机。
他卸下皮带,又是一顿教训。
几年来,为了“改变”儿子,什么方法都用过了,骂过,打过,送到全封闭的寄宿学校,再不行又送去武校——村里都说那是改造孩子的好地方,当年他二叔家的孩子被送进这里,出来后眼见着出息了,如今在上海当了老板。
但所有的努力都在儿子这里失效了,不管送到哪都是没两年就被退学,前前后后花了十几万,到头来连个高中学历都没混到,成了个无业游民。
儿子的脾气也越来越火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俩人对话只要涉及游戏,不是脏话横飞,就是伴随拳脚,不同的是,挨打的人渐渐成了他——儿子个头长到一米八,他干不过儿子了,好几次被撵得到处跑,“丢人,像狗一样跑”。别人看他脸上有伤,他总说是厂里干活木板掉身上了。不仅怕丢人,还因为儿子没成家,说出去名声不就臭了吗。
打开手机上的“中华反游毒护国群”,内心的憋闷和愤恨只能发泄在这里,“我的孩子真的是没有希望了,生不如死”。上百条涌动的消息里,总有人能及时接住他的情绪,“农村地板哥你不能倒下,我们这么多受伤害的家庭永远站在一起”。
这是一个由家长们自发组建的抵制网络游戏的联盟,三百多个家长,每个人都能说出相似的经历:孩子迷上游戏后,逃课辍学,打骂父母,甚至走向违法犯罪……家长们束手无策,不断有人在群里倾诉和发问:
“我儿子玩游戏,前几天我打他,他去自杀,我哭一下午把他按在床上才把刀要回来!”
“我儿41,除了上班其他都在游戏里过,好不容易成家,又生了个游戏孙子。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家长群里的聊天记录
和地板哥一样,群里的家长大多生活在乡村,或在城市底层辛苦谋生,互联网上的新世界对他们而言是遥远而陌生的。当网络游戏引爆了一场又一场家庭战争,他们聚集在这里,目标只有一个:“网络游戏毒瘤必须铲除!”
几年前通过偶然的机会入群,地板哥所有的疑惑和不甘都找到了出口,“之前我怪过小孩不懂事,怨爹娘没带好,后悔没把他带在身边。自从进了这个群,发现原来千千万万的孩子都被游戏害了,我才知道游戏的危害性!”
他决定不再坐以待毙。先在抖音上发了几个视频质问:“电子精神鸦片能存在吗?”“是不是游戏不让我们的孩子考上大学?”他越喊越激动,后来穿上大红色印有标语的宣传T恤,走上街头,走出湖州。
地板哥嗓门大,喊起来有劲,回回都在反网游宣传队伍里打头阵。偶尔也闹过笑话,林则徐纪念馆前,一句“学习林则徐,打倒×××制毒贩毒”的口号,他脱口说成了,“打倒制毒林则徐!”打头的因此换了人。
不管怎么说,走投无路的地板哥到底成了反游先锋,抖音粉丝暴涨到10万。反游群里都在说,“地板哥,听了你的呐喊非常给力,你是我们真正的英模。”
宣战
杂货铺面门脸不大,在农贸市场一个不算起眼的角落。店主乍看之下也没有特别之处,玲49岁,个子不高,圆脸,栗色的长卷发披肩。现实生活里,她大大咧咧,十几年的零售生意做得马马虎虎。但在网络世界,她有另一个身份:反游群的创建者之一,反游运动的“灵魂人物”。
创立反游群四年,玲见过太多被游戏毁掉的孩子,患上尿毒症等待肾移植的,住进精神病院疯疯癫癫的,还有当着父母面跳楼自杀的……每天只要打开手机,父母们绝望的声音一个个逼到眼前来:姐怎么办?我日子过不下去了。
地板哥刚出现在群里时,她印象最深的也是那声音,激烈的、充满怨愤的,喊过几句口号,人就消失了,后来才知道,原来是赶着去厂里补地板了。
玲的微信列表里排布着大大小小的反游群,消息太多,需要保存的资料也多,这样的手机她腰包里就揣了三部。“中华反游毒护国群”是她最主要的阵地,这里真名不重要,人人以外号相称。她名字中有个“玲”,又在安徽,大家就顺势喊她“安徽玲”。
安徽玲经营一家杂货铺,她是反游联盟的创建者之一。 魏芙蓉 摄
从2019年开始,安徽玲不断拉人站出来反对游戏。为了瞒着老公和儿子,起初她在晚饭后借口出门散步,实际上是去派发反网游的宣传单。第一次只敢跑去无人的江边,后面越来越大胆,把94岁的老父亲,上幼儿园的小侄子都拉来帮忙。
菜市场的每个摊位她都拿着反网游倡议书征集签名。对面卖菜的女人,安徽玲压低了声音,“孩子也沉迷游戏,砍他爸21刀,后来住进了精神病院”。为了拉拢这家人反网游,她每天去对方的摊位上买菜,嘘寒问暖,终于在男人出院的那天,对方同意写下自己的“受害案例”。
为了扩大影响力,壮大队伍,玲还教大家制作反游视频。群里很多都是初次接触短视频的中老年人,不会做也不会说,玲就给大家主动“备料”,编辑好的文案发到群里,其他人再粘贴复制发布。这些视频又吸引着源源不断的新成员加入。
安徽玲每天都要安慰、鼓励群里的失落父母。 魏芙蓉 摄
群里最活跃的人之一、64岁的大鹏严格来说不是网络游戏的“受害者”。正是颐养天年的时候,他平时喜欢在网上写评论文章,在一个“红色友谊群”内畅谈时,好口才和热心肠被一位反游家长瞧中。虽然是稀里糊涂进的群,但大鹏适应很快,从早到晚都活跃在群里。打字快又不错字,安徽玲委派他当群里的“文书”,记录家长们的“受害”经历。
去年61岁的张德富也找到了组织。张德富在山西做煤矿生意,儿子34岁,沉迷游戏二十多年,“小学换了三所,初中换了四所,两次送进技校,最终学术无才,成了四无人员啃老族”。尽管孙子都抱上了,这个儿子始终是张德富的一块心病。因为在银行当过法律顾问,他成了大家的军师。
群里最重要的事就是如何反对网络游戏,落实到行动,大家意见不一,一度分为几个派系。“理性派”的张德富为大家划定了几个重要方向:一宣传、二案例、三立法。他鼓励大家搜集因网游而受害的家庭案例,反映到全囯两会上,争取促成相应的政策出台,“横刀立马斩毒魔。”
但很多陷入绝望的家长显然没有耐心,地板哥就是这类激进派家长的代表,他一心只想往前冲,“恨不得杀了开发游戏的,用自己一个人的命挽救中国孩子”。群里另一位爸爸更加极端,13岁的女儿和游戏中认识的网友裸聊,患上重度抑郁症,每天闹自杀,他在群里发来一张照片,女儿细小的胳臂上布满了几十条自残留下的刀疤,他说,“要是哪天我女儿死掉了,我就走张扣扣这条路了。”
好几次激进派的家长们提出去相关部门反映问题,找游戏公司老板对峙,张德富觉得这不胡闹吗。他提出反对意见,结果被狠骂,“你就是胆小鬼,不敢站出来!”
理性派和激进派互相瞧不上,总是靠“温和派”的安徽玲从中游走,劝说激动的家长,“听张大哥的,你们的命白白搭进去了也不一定能挽救孩子”。那位极端的爸爸她总是要严肃批评的:“能不能冷静点,好好保护你女儿!我们迟早会让游戏关闭!”
和这些父母相比,玲常常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她的儿子也曾沉迷游戏,原本计划冲击“重本”,等她发现问题时,几门科目直线下降到五六十分,不得不放弃高考,送到俄罗斯留学。这才没有发展到最坏的境地。
儿子虽然救回来了,玲还是恨透了游戏。如果没有游戏,儿子一准儿考上名牌大学,至于背井离乡吗?作为妈妈她不忍心看着任何孩子被游戏毁掉。她要拯救更多的孩子。
去年她决定走出芜湖,跟家长们前往多地做反游宣传。那是她第一次出远门,从没坐过火车,一度害怕得要哭出来。到了深圳健康码异常不能住店,她硬是背着一块20斤重的电子宣传板在旅馆外头坐了一夜,“一条命都折腾没了”。即便这样玲也没退缩,“越喊越气,反而给我带来更大的勇气。”
去年开始,几位家长联合起来、走遍近二十座城市宣传网络游戏危害。讲述者供图
那也是家长们斗志满满的一年。他们穿着印有反游标语的大红T恤,手持小旗,三个月内连走十六城进行反游宣传;安徽芜湖,他们说服了上百人的广场舞队伍穿上他们的红色T恤;江西南昌的酷暑天气里,当他们淌着大汗把传单塞进一辆停在路边的警车时,对方摇下车窗递来几瓶水,玲感动得差点哭出来,“这说明我们做的事情是对的!”
他们的队伍越来越壮大,看起来一切都朝着既定的目标靠近。但去年夏天,当地板哥在湖州的广场上做反游宣传时,一群十六七岁的男孩骑车经过,一块砖头突然朝他飞来。
卧底
地板哥事后判断,在广场上对他发起攻击的,应该是那群“护游”的年轻人。那天要是跑得慢一点,“我都要被砸死了”。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交手——在抖音上,他没少遭到年轻人的偷袭:评论区被恶评攻占,私信里收到大量恶搞P图。暴脾气的地板哥很少能忍住,语音电话直接拨过去,“你给我加微信,我要好好教育教育你!”
这些年轻人大多来自有组织的“护游联盟”。其中对家长们威胁最大的,是一个叫“灭亡反游人基地”的群组,150多名群成员都是8—16岁的学生。
“基地”领导人、16岁的“十月之初”是名初三学生,作为一个十足的游戏迷和二次元爱好者,他实在没法理解为什么有这么多家长反对游戏。毕竟他的生活离不开游戏,不仅爸爸在玩,物理老师也玩;他在学校参加“是否该禁止未成年人玩游戏”的辩论赛,作为反方赢了比赛,老师都夸奖他说得有道理;他和父母约定好每周五晚上玩一小时,虽然他平时也会偷着玩。
去年8月他在抖音上刷到那些视频,才知道原来有“反游人”存在。起初他拿出辩论赛上的态势准备跟家长们讲讲道理,谁知道对方不按常理出牌,一上来就指责自己用二次元头像“不像样、是日本间谍”。两人说不到几句就要吵起来。
正常沟通进行不下去,两个月后他加入了护游联盟,对反游家长开展精准打击,像地板哥这样的流量大号首先是重点攻击对象。在他们看来,这些家长没文化,想红,才借着反游怒刷存在感。
抖音上一群8—16岁的年轻人组建了“护游联盟”。
几乎每个反游家长都在抖音和这些年轻人正面“交锋”过。不少人的账号因为频繁被举报导致封号,不得不准备三四张电话卡。
为了降低损失和获取情报,51岁的红衣被派往护游群卧底。和大多数不会打字、只能靠语音输入的家长相比,红衣算得上“精通”网络,她喜欢在K吧里唱歌,广泛结识歌友,还创立了家族,玩转QQ、抖音类社交软件也不成问题。
观察孩子们的账号特点,她炮制了一个“护游号”:动画片的头像;最好取个英文名或者立场鲜明的名字,比如“脑残反游”。她成功潜入了“灭亡反游人基地”。
在基地里潜伏一年多,红衣时刻监视着群内动向,如果哪个家长被盯上、即将成为下个被攻击对象,她就及时通风报信,指导家长提前把对方的账号拉黑。
“在里面做卧底还是蛮辛苦的”,红衣说。在群里话不能太多,说多了容易暴露,不说话也会被怀疑。年轻人的话题她看不懂,只能学着孩子们的语气,偶尔爆一下粗口,“他妈的”、“卧槽”;必要时候也要牺牲下队友——比如被怀疑时就主动向群里揭发反游家长以保全自己。
一边卧底,红衣还在一边“挽救”孩子。老公常年在外工作,儿子16岁了,辍学在家一年多,白天睡觉,通宵游戏,只有晚上吃饭时母子俩才能见上一面。为了跟儿子说上话她费过不少心思,她主动提出跟儿子一起打游戏,“宝贝你在玩什么游戏,你给妈妈下载一个,我们一起玩。”“不知道”,儿子冷着脸回应,再多问一句,房门在面前重重关上。
或许是出于一个母亲的私心,红衣重视和每个“护游”孩子沟通的机会,不管谁来自己评论区攻击,她都不回击,甚至主动给对方点赞,称呼每个孩子为“宝贝”,“我就是想孩子既然愿意跟你说话,你就得好好跟他沟通。”
她就是这样认识了“泰迦奥特曼”宝贝,一个8岁的留守男孩,也爱玩手机游戏。面对红衣的示好,他原本不为所动,“不要以为你给我点赞我就会原谅你!”红衣继续拉拢他,“宝贝你还这么小,不要去玩游戏了,你有什么不愉快随时找我,我只要看到就第一时间回复。”
男孩在体恤的话语中逐渐放下戒备,两人一天天熟络起来,每天吃了什么饭菜、家里的宠物小狗多么可爱,他隔三差五就拍给红衣看;离开学只有一个星期,他也着急跟红衣抱怨,“寒假作业太多了,奶奶逼我一天之内写完,哪做得完!”红衣鼓励他能写多少就写多少,她可以帮他跟奶奶沟通。两个人就这么相处了好几个月,男孩后来退出了护游群,偶尔玩玩游戏,红衣也不多说,她知道让孩子一下戒掉游戏不切实际,两个人的聊天看上去如同母子一般亲密。
红衣与“泰迦奥特曼宝贝”的聊天记录。 讲述者供图
但回到现实中,儿子的那扇房门始终是对红衣紧闭的。内心越是苦闷失落,红衣越想挽回更多的孩子,未能如她所愿,她的抖音号接二连三遭到投诉举报。
去年6月的一天,好不容易熬到账号解封,没过一天又再次被举报冻结,瞬时的激动和愤怒,她突发脑溢血倒在厕所里。
红衣永远忘不了那个绝望的下午。家里只有她和儿子,她的身体不能动弹,发出的声音虚弱,她一声又一声呼喊着儿子,直到失去意识前,那扇门也没有打开。
全部拉黑
和孩子的关系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恶化的?群里的家长大多说不清楚,地板哥也是这样。
儿子接来身边之前,父子俩只有寒暑假和春节才能见上面,几个孩子中他最疼爱的就数这个小儿子,他打小机灵、嘴甜,总抱着自己说“爸爸,爸爸,等我大了给你养老”,简直说到他心坎里。
他自认为不是个古板的父亲,“爱好时尚”,戴项链,穿耳钉,理发店隔一个礼拜去一次,烫一小撮卷发在头顶上,俗称公鸡头。直到参加反游运动后,被人说“看起来不够正能量”,他才极不情愿地把卷发拉直。
地板哥早年和小儿子,参加反游联盟后,他把卷发拉直。讲述者供图
他甚至和儿子一块在网吧打过游戏。他只上过小学一年级,拼音认不全,让儿子教自己打字,儿子把他领进网吧,父子俩共用一台电脑,屏幕上出现一款叫“和平精英”的游戏。他早就听人说游戏开发大脑,跟着儿子学会了,没玩几次,太血腥,而且电脑里老叫自己充钱,他再没有碰。
儿子迷上游戏后,起初他苦口婆心:游戏大学之后可以玩,你现在好好上学,只有把书读好,才不会跟爹娘一样吃这么多苦。地板哥在底层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不就指着孩子将来出息了,走出农村,考大学到北京,多有面子,多光荣。
希望最先在大儿子身上落空了。当年大儿子迷上游戏,17岁辍学,地板哥不顾大儿子反对,强制送他去学汽车美容。这样的出路虽说不算理想,但孩子回来后至少游戏打得少了,如今在南京做房产中介,靠自己本事买了车,每个月还会给自己塞点钱,他觉得很欣慰。
同样的希望又寄托在小儿子身上。没成想他也迷上游戏,而且更让人头疼。2021年,地板哥在厂里干活,苏州警方打来电话,说儿子撬了一辆车,偷了钱和香烟。他急忙赶去处理,因为未成年,警方没有追究儿子的法律责任。
仅仅两个月后,在湖州,儿子又把别人车给撬了。
地板哥认定都是因为游戏,就像农夫面对被大火吞噬的稻田,儿子失去控制后,他开始了绝望的反扑。
他更积极地参与反游运动,网吧门口,他高喊,“网络游戏是精神鸦片”;经过学校,他告诉孩子们,“铲除游戏我们国家才有希望”;步行街广场,他挥舞拳头,“打倒王者荣耀,打倒×××制毒贩毒!”
他永远是反游宣传队伍里喊声最大的那个。“他只要一出去呐喊,恨不得不休息不睡觉。”安徽玲说。为了增强宣传效果、“让别人更同情”,地板哥很多时候还会抱上自己的小女儿,她才不到三岁。
地板哥在厂里干活,走到哪里他都穿着反网游马甲。魏芙蓉 摄
让地板哥失望的是,不是游戏,而是他首先成了全家公敌——老婆后悔没把儿子从小带在身边,地板哥打孩子,她拼命护着,地板哥反网游,她气他“把孩子名声搞臭了”;小儿子骂他是疯狗,争抢着要删除他手机上的反游视频;大儿子也拉黑他了,女朋友看到那些视频后,俩人闹了分手;后来连妹妹也说他是疯子,要跟他断绝来往。
但这些都阻止不了地板哥,“他们给我拉黑我也拉黑!”
今年的春节地板哥过得孤孤零零的。大儿子在姥姥家,小儿子在姨娘家,老婆则去了姐姐家。他一个人在老家照顾爹娘,该探望的亲戚一处没去,没有心情。
他在大年初六那天才见到小儿子。儿子打游戏,他在一旁絮絮叨叨,“我一个人不可怜吗?你们都不接我电话……”,“你看你姨家的孩子就对我很尊重”,话像是说给儿子听,又像是自我安慰,他一边说着一边给外甥掏钱。这个举动却把儿子惹恼了,“妈了个×的,怎么我跟你要钱你不给,你看老子不打死你。”
儿子挥舞着的拳头几下砸到脸上,他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后来发生什么他记不清了,据外甥转述:儿子朝倒地的他踢了踢,嘴里嘟囔着,“死了没死?”
地板哥独自在家中。魏芙蓉 摄
谁的错?
某种程度上,安徽玲理解地板哥的孤独和疯狂。现实越令人沮丧,家长们就越激烈地投身于反网游事业中。
和地板哥一样,安徽玲这些年也是“单兵作战”,为了反游什么事都顾不上,家里的锅烧坏好几个,店面也没心思经营。姐姐说她变了,对自己的老爸越来越不关注,越来越没有耐心。
家人不支持,安徽玲便瞒着他们偷偷反游。有一次她跟老公出门散步,遇到许久未见的批发店老板,对方跟她半开玩笑,“你现在不做生意啊?就你们这些人就能把游戏打倒了?”说完还转向老公,“你好好管管她,她都要迷失了。”
回到家,老公抬手就是一耳光,“小的是游戏上瘾,你是反网游上瘾!你咋救人家,你还是把自己给救出来吧!”
又是她的错吗?
孩子沾上游戏前,安徽玲觉得自己拥有一个近乎完美的家庭。老公在体制内上班,她一边打理杂货铺一边照顾孩子。直到儿子在高二那年突然成绩直线下降,她在儿子手机上发现了游戏。
那时老公就指责她:“这么乖的小孩,被你带成什么样子!是不是看你玩手机学坏的?”玲即便委屈也不敢顶嘴,老公把孩子手机砸了,玲也主动把自己的苹果手机砸了,换成一部只能通话的老年机。
是自己对儿子的关注还不够吗?那段时间她总在半夜爬起床,扒着门缝紧盯儿子,后来干脆住进孩子房间。可到了学校,儿子还是会用同学的手机玩游戏。
“这么多年我真的很委屈,不是家长的问题,也不是孩子的问题,问题出在游戏。”安徽玲希望和老公达成共识。男人对认定的事情不接受任何解释,见孩子没有“悔改”,一度暴怒,“妈个x,这也是个没用的小孩,不知道游戏耽误学习吗?”他一边痛揍一边咒骂,玲去拉,被呵斥回来,“你再拉我连你一起打!”衣架在男人手里变了形,玲心疼得要命。
这些念头驱动她建立了后来的反网游联盟。委屈的、疑惑的、绝望的爸爸妈妈被她一个个拉进了群,那些没能在老公面前讲出口的话,安徽玲在群里不断重复:“你不要恨自己,也不要怪孩子”,游戏才是罪魁祸首,一定是这样的。
不断的强调和重复的确带来了一些积极的推动。为了防止亲子关系进一步恶化,越来越多的家长采纳了她的建议,用相对温和的方式而非暴力和孩子建立沟通。一直以来,玲自己也是通过这样的方法“挽救”孩子的。
但老公的耐心在一天天耗尽,去年得知她去外地递交材料,他在电话里丢下一句话:别过了,回来把字签了,离了吧。自然是气话,两个人开始陷入长期冷战。居委会也找上门做工作:好好的家,好好的生活是怎么过的呢?整天折腾这个东西?连农贸市场也开始传她的风言风语,“她到底是在搞传销还是××功?”
这场行动的阻力是她远没有想到的。如果不是老公对自己限制太大,安徽玲说自己真愿意拿命去拼,她说着哭出声来,“游戏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关闭,什么时候才能证明我们做的是对的!”
安徽玲展示家长们的反游马甲 魏芙蓉 摄
去年,家长们打算前往位于深圳的腾讯大厦,“擒贼先擒王”。五位家长代表出动,除了安徽玲和地板哥,红衣也从东莞打车赶到深圳,那时她刚出院不到十天,但想到孩子都没救了,“哪里还顾得上自己是个病人”。同行的家长中,有人的孩子为游戏投入了十几万,还有的是早年丧偶的单亲爸爸。
刚到大厦门口,看到警察围上来,有家长害怕提前离开了。
地板哥觉得没什么可怕的。腾讯针对每个家长组织了一对一会谈,鉴于他的孩子未成年,且受影响严重,对方提出协调方案:关闭孩子的游戏账号,退回充值金额,双方签和解协议。
“不是钱的问题!”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地板哥确实缺钱,几年来为了给儿子戒网瘾、收拾烂摊子他欠下近30万元外债。父子俩的关系已经彻底破裂,不仅相互拉黑,儿子不管捅了什么篓子他都拒绝出面。事情演变到这个局面,地板哥要为自己“讨一个公道”。
谈判不欢而散,却鼓舞了群里一些摇摆不定的家长。
但几个月后,当地板哥结束反游宣传回到家,一个突然的情况让他有些措手不及——小儿子从家里被警察直接带走,他又撬了一家手机店,偷走六千元。和此前不同,儿子这年刚好满18岁,意味着他将面临刑事处罚。那天老婆崩溃了,哭着埋怨地板哥:这回儿子真坐牢了,你甘心了!
地板哥在街头呐喊反网游口号。魏芙蓉 摄
一个离开网戒中心的儿子这样说
吴潇(化名)见过很多家庭相互指责的场景。那是五年前,在杨永信的网戒中心,作为其核心治疗环节的点评课上。每天都会有一对亲子被挑选出来,父母站在南边,孩子站在北边,各自陈述。
父母口中,孩子乖巧、聪慧,前途光明,沉迷游戏后变得不可理喻;孩子埋怨父母的不理解,强烈的控制欲。故事千篇一律。
当时23岁的吴潇也是等待被“矫正”的一员,父母眼中被游戏“祸害”的孩子——偷摸玩游戏,成绩下降,和父母争吵不休,中途辍学,最后被送来这里。电流一次次通过全身,他大喊,“我只是跟妈妈关系不好,我没有网瘾!”
游戏真的是洪水猛兽吗?至少对当时的吴潇来说,那更像一种“逃避和发泄的工具”。家里管教一向严厉,吴潇的学生时代,5分钟的放学路程,到家不允许超过8分钟;高中每月一天的假期,出门和游戏也不被允许,“家里不舒服,就总想在其他地方弥补一下。”他招呼几个朋友,在网吧集体开黑,咋咋呼呼,当时最简单易得的快乐。但当指责和谩骂越来越多,他也越沉浸其中,一度失去了正常的社会交际。
谁的错?吴潇觉得其实很多情况下,“父母放松一点,过去这个阶段就好了,孩子长刺了,你越使劲攥他,只能鲜血淋漓。”
离开网戒中心八年,已经成为父亲的吴潇,确实比之前更能理解父母的心情,“归根结底,还是老一辈的父母习惯把希望和生活重心全部寄托在孩子身上,当孩子没有达到预期,不满和失望情绪需要发泄,游戏,有时就是一个出口。”不过吴潇也说,“理解,但是不能原谅”。当年他被送去网戒中心三个月,伴随的恐惧是终生的,他经常做噩梦,醒来时额头上汗涔涔,手脚冰凉。
父母坚持是学校治好了他的网瘾。事实上他称真正解救自己的是一段温暖治愈的关系。走出网戒中心两年后他遇见了现在的妻子,“她脾气很好,从来不会无端指责”,而吴潇也想给她更好、更稳定的生活。后来他们结婚,他的生活被工作和孩子占满,电脑游戏接近两年没有碰了,只有下班早或没什么事的情况下才会想到打一局王者荣耀。
如今他31岁,游戏仍是家里的禁忌。平日里妈妈帮吴潇带孩子,母子俩交流不多,总是非必要不开口,心照不宣地,网戒中心的经历成为双方都不再触碰的话题,可一旦看到他打游戏,妈妈“还是咬牙切齿的”。吴潇选择忍让,“没办法,必须有一方服软,不然全家都鸡犬不宁,啥事也干不成。”
自己的孩子一天天长大,吴潇知道,或许有一天,游戏也会成为他们之间需要面对的问题,到那时,他会采取更加平和的方式:玩多少时间,什么时候玩,最开始就立下一个“君子协定”。只要孩子能完成自己分内的事情,吴潇会让他自己做决定。
2009年,一名教师正在向娃娃介绍电脑知识,教育和引导孩子们从小养成科学合理使用电脑网络、远离网瘾的好习惯。
“绝对不会放弃”
父母应该在孩子身上寄托多少期待?四年后,看着儿子经历了留学、生病、回国、重新高考……安徽玲有时候会问自己。
“现在我对他没有其他要求了,就希望他身体健健康康的,不成功也没关系。”和群里大部分沉迷游戏的孩子比,儿子虽然还玩游戏,但至少能听妈妈的建议。安徽玲觉得这是自己努力“挽救”的结果。遗憾的是,儿子从俄罗斯回来后,高考本可以选择离家近的城市,却偏偏考去了西藏。她知道儿子在跟自己赌气。
一场几乎是自毁式的牺牲后,红衣也“救”回了儿子。那次脑溢血彻底夺去了她的劳动能力,在家养病的日子里,儿子终于走出了房门,主动承担了部分家务,前不久还拿回了外出工作的第一份薪水,取出500块交给自己。红衣重新看到了希望,“回学校继续读书?”儿子没有同意。
即便庆幸,这样的结果仍旧不能缓解他们对于游戏的持久恐惧。“只要游戏一关,他身边就都会是好孩子;游戏不关闭,我的孩子他能真正好得了吗?”他们相信只有消灭游戏,才能还给孩子最纯净的成长环境。
今年2月底,安徽玲拖着满满一行李箱的材料前往合肥找到全国人大代表。几年来反游群骨干们劝说近300位父母写下各自的遭遇,汇总成材料,再由各地的群成员分头递送给14个省市的人大代表,希望推动相关政策的出台彻底解决问题。得知材料已经被递上去,安徽玲满意离开。
家长们收集了近三百个家庭的“受害”案例,汇总打印成资料。
几天后全国两会召开,所有家长都在紧张等待着消息,资讯链接被不断转发到群里。但令他们失望的是,人大代表的相关提案中只提到了对未成年人的监管。
事实上,从2007年开始,我国已经全面推行网络游戏防沉迷系统,近年来,陆续有网游实名制、《网络游戏管理暂行办法》和《关于进一步严格管理 切实防止未成年人沉迷网络游戏的通知》等出台,强调游戏企业和监管部门联手承担未成年人的监护守护职责。
但“群里这么多沉迷网游的成年人谁来管?”很多“问题孩子”已经是成年人,孩子们不工作、不结婚、啃老……问题的根源家长们觉得也是游戏。
那些日子,大家被一股强烈的失落笼罩着。不过他们很快就调整了战略,群主在群里列出了一长串、包括国家体育总局在内的各类行政机构的电话,鼓励大家抽空都去打一打,“为成年人主持正义维护公道”。
安徽玲在两会结束后重新料理她的杂货铺,长期的反网游行动已经让她陷入一场财务危机。跟老公冷战过程中,俩人不仅分房睡,经济上也自理。刚开始她还有些私房钱,到今年年初,已经坚持不住了。
她知道丈夫想借此逼她放弃,“绝对不会放弃的”。3月她找了一份兼职,两头跑,每天大部分时间在一家服装店卖羊毛衫,下午四点再回到自己的杂货铺看两小时店。下午的农贸市场人流稀少,3月底的一天,整整两小时她只卖出一包牙签。
同样陷入困扰的还有地板哥。儿子被捕入狱后,老婆跟他提出离婚。起初他强力挽留,“为了女儿你不能跟我离婚!”女儿不到三岁,着急起来他下跪、磕头。
反游群里很多人都注意到他的异常。他把儿子偷窃的监控视频反复发在群里,有时则是自己流着眼泪哭诉的视频,连抖音上的“护游人”都说,“地板哥最近怎么不出来晃悠了”。
我是在3月底见到地板哥的,湖州阴雨,他骑着电瓶车从地板厂赶来,脱下雨衣,身上是大红色的宣传马甲。现在他走到哪里都穿着它。
他介绍自己的反游宣传效果,语速飞快,“我干活时(宣传)帽子戴着,(宣传)衣服穿着,我厂里人人都说农村地板哥真厉害、做的是正能量,我得到很多支持。”他提到厂里一个同事,孙子玩游戏时充值了5000块钱,他答应她一定帮忙讨回来,后来对方给自己买了好几天盒饭。
他现在的家是一套租来的阁楼,毛坯的,租金只要3000块一年。这里到处都是脏兮兮的,斜屋顶和低层高围成的空间逼仄,找不出一件像样的家具。
地板哥的家,这套房子的租金一年3000元。魏芙蓉 摄
这天儿子的案子就要开庭,老婆赶去安徽老家处理,家里只留下他一个人。儿子出事后,所有需要监护人出面的场合地板哥都拒绝露面,“我不去,这样的孩子没希望了,我巴不得重判”。虽然嘴上这么说,事实上那一整天他都紧张盯着手机,每隔几个小时就给老婆拨电话。
直到那天结束,老婆也没有接他电话。通过老家多位亲戚,他最终拼凑出儿子案情的信息,“可能判十个月”。情绪激昂一整天的地板哥,语气在这时变得低沉起来。
地板哥说自己想清楚了,离婚就离婚,离婚他也要坚决走这条路,绝不回头。“我跟我老婆说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只有一个,留下女儿,我就要这个女儿。”
他说着点开了自己的微信头像——是女儿刚出生不久的样子,小小的人儿躺在襁褓里,肉嘟嘟的脸蛋鼓起,瞪着大眼睛。“我女儿长得可漂亮,真的很聪明,这是老天爷给我的礼物。是我全部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