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色:流體。墜落物。乘著風旅行的日子
賢志站在葛的陽台,放任充塞紫灰色雲層的晚空,隨時間讀著拍子漸次轉暗。
那一年的山牽牛幾乎沒有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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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學,不好意思我家的東西掉到你家了,可以方便幫我丟回來嗎?」
第一個瞬間,賢志真正想回答的其實是,何止這個,你家的東西掉到我家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好嗎。
但這次的這個有些不太一樣。
肩帶還夾著曬衣夾子,淡紫色的尼龍布料,搭配鮮明的黃色塑膠,一度擋住他的視線,連同洗衣粉的香氣一起兜頭蓋臉地罩住他。
而他依舊擺出慣常掛在臉上的禮貌性的微笑,像是怕沒有人看到似的,隨後一邊將同樣也掛在臉上的胸罩取了下來。
現在,他只需要維持頭部的仰角,便恰巧能夠瞧見樓上的住戶。
胸罩的主人。
那多麼像極了某種低級,惡俗,窮極無聊的鬧劇。
葛沒有將陽台的燈打開,所以就著她指尖那一小截珊瑚紅的光點,賢志大概知道她正在吸菸。
室內暖色調的光將她勾勒成一具形狀纖細的剪影。
雖然早出晚歸的作息,讓賢志終究無法養成敦親睦鄰的習慣,但印象中,他記得葛就是一個非常纖瘦的女人。
瘦到彷彿,連最微弱的光線都能輕易將她包圍,隨即吞噬殆盡。
「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如果我沒把東西丟準,它就會直接飛出去....」
他從來不喜歡大聲說話。
興許是那樣總需要耗費太多的力氣,而他並不是一個喜歡耗費多餘的力氣做事的人;他的聲音輕柔地在腳前的磁磚地板到處剝落跌散,顯得空洞而乾澀。
「我當然想過囉。」
女人的話音清晰地響在兩層樓之間,裡頭飽和著笑意——所以,你可要丟得準一點哪。
但最後,男孩依舊老老實實地爬了趟樓梯,來到葛所居住的樓層,以相當普通的方式向她遞還東西。
「不進來喝點飲料嗎?」叼著菸的葛擋在門口,所以他只能隔著她,依稀辨識門內若隱若現的琴音,順便認識一下這個廣義上來講,朝夕相處了三年,卻從來沒有這樣面對面好好說過一句話的鄰居。
卸掉粉妝、穿著居家服的女人,不經意地被他聯想成一株色澤森冷、枝葉細巧的植物,但他分不清楚那是否來自他自己的偏見。
對葛的偏見。
這不重要。
他只是一面小心翼翼不去觸碰對方伸來的手,一邊將胸罩交還出去,「不必,謝謝。」
「我剛剛還開了瓶香檳喔?」
「不必,謝謝。」他轉身,連再見都懶得說。
倒也不是受不了葛,他想。
他所受不了的,大概是葛身後,被彈奏得有些過於心浮氣躁的理查克萊德曼。
無意冒犯,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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撇除掉這種意外的插曲不談的話,其實偶爾會落在他家陽台上的,會是山牽牛的枯葉與殘花。
從系館帶著他那半舊不新的小提琴,騎著他那半舊不新的孔明車回到住處,他勢必要越過那座橋。
橋的另一端,就是沿著緩坡開發的老住宅區。
他們那幢五層樓的公寓,就在馬路延伸而上的邊角,一間便利商店的正對面。
屋齡不曉得是不是與房東相仿,灰髒醜舊的公寓,先是用鐵框分割出落地窗,再用金屬欄杆、水泥以及磁磚框出陽台,一切都佈滿了久雨的氣候之下易生的污髒水垢。
想當然耳,屈服於便宜的租金卻又帶著一絲絲對醜陋現實的不甘,住戶們總是會想盡辦法改善這樣令人絕望的居住環境。
最容易養成也最不容易引起爭議的,盆景大概還算得上是吧。
但他們當中,沒有一個比得過葛。
因為其中那一戶,終年被爆發性的綠意所侵佔著,乃至於往房屋窺看的路人,會以為裡頭藏匿著久失蹤跡的森林的水泥格子,就是葛的房間陽台。
房東當然不可能坐視不管。
『你也稍微打理一下你的植物,這樣讓它們瘋長已經有點太超過了。』這席話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已經變成房東面對葛時,專屬的招呼語。
『當初簽約的時候,你可沒有說不可以喔。』
『就算是這樣——』
『啊,我的話無所謂喔。』而這則是賢志某一次偶然,用來作為房東那句「你也為住在樓下的住戶著想一下」的回應。
那是他剛搬到這裡的第一個禮拜。
此後,他替那叢山牽牛掃了三年的陽台地板。
好吧,不只山牽牛。
有些時候如果夠幸運的話,他還能撿到乾枯的羽狀複葉、細碎枝條,或者乾癟褪色的漿果。
天曉得那女人都在她那小小的水泥格子裡做些什麼。
要是在中世紀的話,不用他來動手,大概整棟公寓的鄰居也會一起將她檢舉為女巫吧。
當然這也只是他無來由的瞎想。
瞎想的同時,他一般而言都在練習空弦還有跳弓。
那座連接鬧區與市郊,擁有白色環狀橋拱的大橋邊,終年綠草低平的堤岸,在那裏練琴的話,他不需要擔心鄰居的投訴,況且從那裏遠遠的,就可以看到他們居住的公寓,髒舊的灰當中唯一一盞簇新的綠。
長年的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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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次碰面,是他扛著棉被來到天台的公共晾衣場。
「在那種地方不怕摔下去?」
推開鐵門,目光隨水泥地面迤邐而延伸,欄杆逐漸添進了視野。
而只要再越過欄杆,就是從頂樓一望而去的風景。
依憑地勢的緣故,這座在水泥叢林各式扶搖直起的樓房之間,依舊以如此高度存活下來,而沒有被推掉改建的小公寓,竟也能把遠處的樓房、綠地、乃至於出海口盡收眼底。
難得晴朗的日子。
雲朵潮濕地在天空中抹出一道冰冷透明的跡痕。
回應著他的問句似的,女人將一對修長而套著長襪與拖鞋的腿甩盪在欄杆外側,好像她不過就只是坐在自己房間裡的沙發,聽著還在生氣的理查克萊德曼彈鋼琴,並且回頭,送出一個迷濛的微笑。
隨後她低下眼簾,在毛衣外套的口袋裡搜索半晌,掏出一枚打火機,點了兩三下,才把叼在嘴裡的香菸點燃。
「不要摔下去,就好啦。」
風將她的一頭短髮吹得亂七八糟。
還有就是,賢志堆在胸口,排得整整齊齊,但忘了用棉被壓實的心緒。
「秋天啊,是會想要乘著風去旅行的日子喔。」
「誰像你那麼幼稚啊,都幾歲了還講這種話。」
「不是嗎?」
「欸,喂。」
那一瞬間閃過他腦海的念頭,雖然說也只不過是,但這樣會弄到灰塵啊。
棉被。
純白的被芯全數落在地面的下一刻,他已經奮力拉起女人適才往整片風景倒去的身子。
就跟他曾經幻想過的幾乎一樣。
輕盈,無重,攬抱在臂彎裡,又像是自己不曾將其收攏過。
日光兀自燦爛著。
但他卻幾乎感受不到膝蓋跌撞在水泥地時,勢必隨著疼痛而來的熱度。
後來,葛陪著他把棉被晾掛在晾衣繩上,順道把沾附其上的塵埃清理乾淨。
而這場憑空而生的多餘的勞動,則不得不讓他們掛慮起午餐的事。
既然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沒有一起去用餐,好像反而成為了某種矯情。
還有因此連帶而來的,那些枝微末節。
他在葛的房裡,就著泛起紫灰色的晚空,斷斷續續拉著琴。
葛並沒有去理會他,大概是累了吧,從剛才開始,她便躺在離床沿一小段間距的地方,光裸的背脊對著他的。
鄰近傍晚因此失去了色彩的襯托,爬滿整座陽台的山牽牛,在此刻形成暗影,幾乎把房內剩餘的光線也遮走了。
「如果真的那麼想要旅行的話,有花朵的陪伴,會比較不寂寞吧?」
「有音樂的話,會更好唷。」
「理查克萊德曼?」
「理查克萊德曼。」
他將琴弓稍稍頓了一下,復又從弦上滑過。
賦格曲於是重新填滿整個房間。
同樣細薄而幾不可聞,但確實在響著。
「但人不應該挑食吧?什麼都聽一點會比較健康喔。」
「又不是在吃蔬菜....」
雖說一直到最後,他都沒有機會目睹葛在山牽牛盛開的季節裡,啟程的模樣。
事實上,他幾乎也很難想像,但他無意猜測葛的想法。
反正對她而言,臆測幾乎全無意義。
她只是像往常那樣,上班下班,抽菸,開廉價的香檳來喝,弄弄她的那些花草盆栽,還有聽理查克萊德曼。
有別於以往的則是,她會讓男孩進入她的住處,而不是擋在門口用菸噴他的臉。
到那個時候,音響便關著,隨意讓賢志一首接著一首地拉琴。
從葛的房間望出去,堤岸居然只有那樣小小的一道白線。
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了。
「如果冬天來了,春天難道還遠著嗎?」
「傻孩子,冬天根本還沒來呢,一旦來之後,恐怕也永遠都不走了。」
大概是諸如此類的心理預防,已經在他的腦海或者夢裡上演過一遍又一遍了,所以有一天,當賢志注意到葛真的不告而別,他反而沒有任何多餘的表示。
他只是心平氣和地接受了一份事實:人不見了,房間被清空了,所有屬於她的東西,都被她給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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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賢志是這樣安慰自己的——至少樓下沒有看到歪歪斜斜躺著的葛。
而那一年的山牽牛,幾乎沒有開花。
他並沒有去找葛。
興許是那樣總需要耗費太多的力氣。
而他並不是一個喜歡耗費多餘的力氣做事的人。
所以說,她果真就像她自己所說的那樣,去旅行了嗎?
雖然這樣好像真的很荒謬,但有那麼短短的一瞬間,賢志差點就要相信了,就好像那個時候,他差點抓不住即將跌下天台的葛,大概就是那麼短暫的一個瞬間而已。
最多最多,他只是去向房東詢問了有關於葛的事。
「搬去哪?....唔,我也沒有特別問耶,基本上我們是不會跟房客問到這麼細節的事。」
怎麼,原來你們已經這麼熟了啊?——上了年紀的房東將一頭花白的頭髮剃得刺短,當他在說話的時候,日光便將根根倒豎的髮絲照得銀光閃閃,「她不要跟我租也好,弄得整個屋子都是雜草落葉,你看你不知道幫她掃了多久的地板。」
「其實也還好啦。」
他頓了頓,慢吞吞地回道,「就只是,常常需要幫忙撿她掉下來的東西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