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人系列之二】賈樟柯的電影音符與故鄉
賈樟柯這篇文章寫於2015年,刊於蘋果日報副刊,當時他到香港出席香港亞洲電影節開幕電影《山河故人》分享會。看電影試片時,深深被電影中的歌曲所感動,而且歌曲也在影片中串連起重要的劇情,所以文章從音樂開始,書寫賈樟柯的電影世界。
對賈樟柯這位憑《三峽好人》獲得威尼斯影展金獅獎的中國導演來說,香港似乎沒有在他的記憶裏存在,他不了解這裏的街道、不熟悉這裏的語言與食物。然而三十多年前流行音樂進入中國後,粵語流行曲卻成為他成長記憶裏無法抹去的情感,他喜歡聽Beyond的《情人》、許冠傑的《浪子心聲》、葉蒨文的《珍重》等,這些歌曲也先後成為他電影裏的插曲。
電影與音樂相輔相成,在電影裏能察覺他對流行曲有明顯的偏好,從《小武》裏毛寧的歌曲《心雨》、《站台》裏林子祥的《成吉思汗》、《任逍遙》裏任賢齊的《任逍遙》到《山河故人》裏葉蒨文的《珍重》,他說自己對流行音樂有種特殊感情。「我生於70年代,童年時沒有流行音樂,當80年代流行音樂進入中國時,突然發現它可以替你唱出很多感受,所以對流行音樂充滿熱愛。正因為流行音樂伴隨着成長,很多音樂都成為自己情感的一部份,或者說成為某個時代記憶的一個座標。」
是時代記憶 喜歡Beyond葉蒨文
他說自己最喜歡Beyond與葉蒨文、許冠傑等流行歌手,在紀錄片《無用》裏他用上Beyond的《情人》,背景是製衣工廠的工人。葉蒨文的《珍重》,則是電影中兩位女主角之間的關聯,一位從沒離開過故土;另一位一直在漂浮,她們同樣愛上這首歌。「《珍重》這首歌我一直在聽,最近幾年越喜歡,汽車裏也保留這曲目,我覺得現在不論華語還是粵語,很多音樂都沒有那種深情厚意,葉蒨文的歌裏有,電影中的人物有,所以借用這首歌曲來表達。」
賈樟柯電影裏出現的音樂,早在他寫劇本時已敲定,《山河故人》裏他也用上英國電子音樂組合Pet Shop Boys的《Go West》。「這首歌是我青春無法抹去的記憶,90年代大陸開始流行disco後,我們幾乎每天都在舞廳裏混,當時最喜歡的歌曲就是《Go West》,因為它表達自由,有往前走的瀟灑感覺。」電影分為三個故事,第一個故事發生在1999年,開場戲就是一群年輕人在《Go West》的音樂下跳舞,這也是他年輕時的寫照。
故鄉山西汾陽 真實又虛擬存在
賈樟柯時常在電影裏融入自己的經歷,印刻在他記憶裏的,除了流行曲,還有故鄉,從《小武》、《站台》、《天注定》到《山河故人》,故鄉山西汾陽始終存在。「它把我生活的區域呈現在特定的地域裏,它有別於農村,也有別於廣州上海這些大城市,這樣的美學角度讓我獲得了觀察中國的視點。」
然而,這個故鄉並非完全真實的存在,「電影中的汾陽由各種我喜歡的元素構成,始終會出現城牆與黃河,實際上我真實的家鄉已沒有城牆,距離黃河也有150公里。」近年中國經濟起飛,許多地方正快速改變,汾陽也經歷變遷,《站台》裏的城牆,只留存在影片中。
故鄉與流行曲一樣,某程度上是導演將現實建構在虛構的世界裏,有時他也刻意將寫實與虛構的界線模糊,2008年的《二十四城記》是新嘗試,他在影片中訪問五位真實人物,以及四個由演員扮演的人物故事。劇情片裏有很強的紀錄片美學,觀眾在真實與虛構間遊走,有時甚至根本無法分辨兩者。
以電影手法拍攝紀錄片
早於2006年,他應畫家劉小東邀請前往三峽拍攝紀錄片《東》,從側面拍攝三峽移民的故事,其間他醞釀出《三峽好人》,以另一種「真實」來敍述故事。「電影是我了解社會一種方法,當時長江三峽兩岸居民面臨遷移問題,但很多現實並沒有發生在電影鏡頭前,僅靠紀錄片表達不出複雜的情緒,我想用紀錄片與劇情片同時拍出社會的複雜性。」
賈樟柯拍紀錄片跟電影有許多相似的地方,影片的剪接與節奏都是緩慢的,他其實在以電影的手法在拍攝紀錄片。2007年的《無用》原本是拍攝中國時裝設計師馬可,惟在紀錄片下半部份,他突然回到家鄉汾陽,拍攝一位曾是裁縫的煤礦工人,與服裝品牌無用相對應的,正是裁縫在現實中的無用。2010年的《海上傳奇》訪問多位上海人,女演員趙濤在影片中平靜地穿梭,感覺正如導演的替身,在真實中他融入虛構,觀眾或會誤認這是另一部《二十四城記》。
不論劇情片還是紀錄片,賈樟柯的鏡頭中總是帶有人文關懷,《三峽好人》關注三峽居民的遷移,《山河故人》則是人與人之間的感情。「人的漂泊動盪在中國社會始終存在,《世界》裏人們從小城市到北京生活工作,這是一個流動的大趨勢,這些年連沒有移民傳統地區的家庭也突然舉家外遷,這樣的漂泊跟移動讓我們覺得劇烈,因為我們自小就有根深柢固的故鄉概念,這種故鄉的概念也讓這種漂泊顯得更劇烈。」
在《山河故人》開端,他又回到故鄉,不過他想探討並非移民問題,而是當代社會人們在情感上的荒蕪,以及對情感的渴望。「人們常忙碌在應對生存的問題上,這讓我們喪失很多情感生活,連注意力也沒放在情感上。」
《山河故人》 訴說人的情感
除社會因素外,他覺得新的科技也有這種趨勢,「互聯網與手機固然很方便,但是過去那種人與人密切的情感關連可能會被減弱。」在社會的洪流中,導演也無法獨善其身,「我28歲拍電影到現在,注意力全在事業上,當中肯定會忽略很多情感層面的東西,但是隨着時間推移,我覺得自己會後悔,正是這些感受促使《山河故人》的形成。」
他想透過電影訴說人的情感問題,香港觀眾或許難對山西及澳洲產生共鳴,但導演覺得人類的情感有很大的共同性,自然有共鳴感。電影裏其中一個故事發生在未來的2025年,導演一開始寫劇本時沒想到會寫這個故事,而是依舊從過去講起,「電影中人物的情感是隨時間推移在改變,很吸引我去想像他們將來會怎樣,女主角生命中的幾次選擇都給她帶來傷害,未來她帶着這樣的傷害,還能不能開始新的感情與生活,這是我很想知道的事情。」
他想像自己2025年的電影生涯應該更孤獨,「這是你在電影藝術走得更遠所必然面臨的問題,孤獨就是可能人家不明白你在做甚麼,可能會做一些實驗性的美學。」賈樟柯對歷史感興趣,他說自己想拍一部關於1949年香港的間諜片,「香港這個城市所銜接起來的現代歷史很重要,而近年也影響了中國的歷史,這種變化無疑影響許多人的生活。」
名導屢拍大陸禁片
1970年生於山西汾陽,1997年畢業於北京電影學院,翌年完成首部長篇作品《小武》。《小武》與2000年的《站台》及2002年的《任逍遙》因題材敏感雖無法在中國上映,卻在國際影展上獲得肯定,2004年的《世界》是首部可以在國內上映的電影。2006年,他憑着《三峽好人》榮獲威尼斯影展金獅獎。《天注定》於2013年康城影展獲最佳劇本獎,由於影片揭示中國黑暗面,也無法在中國上映。2015年的《山河故人》回到康城,入圍競賽單元,也在台灣金馬獎獲最佳影片、最佳導演等七項提名。2018年的《江湖兒女》在康城電影節提名「金棕櫚獎」,2020年執導紀錄片《一直游到海水變藍》。
PS:當時與賈樟柯閒聊時,他說山西人很喜歡住香港的四季酒店,很多朋友會在四季酒店住很久,他經常在酒店大堂聽到山西方言。四季酒店有「望北樓」之稱,許多內地有錢人喜歡入住四季酒店,肖建華失蹤前一直住在這裏。近年內地大力反貪腐,賈樟柯在《山河故人》中借2025年的故事,安排一群攜款外逃的山西老鄉在澳洲坐看異國風雲,着實不無調侃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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