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酒茶,不歸人
樸闕站在古松樹上,看著樹邊的小草屋,已近黃昏時分,炊煙從屋內緩緩飄出,夾帶著淡淡的大米香氣。
身為鳥妖的樸闕,已經習慣居住在這棵古松上的靜謐了。不過前些日子,一位青年搬來了古松林邊,驚擾了他寧靜的生活。
他獨自提著一個破舊的行囊,來到古松林邊,接著便從另一邊的竹林砍下一根根綠竹,搭成了一方小屋。
想當時剛舖上房頂的稻草,還散發著新綠的草氣,砌牆的竹管也還青綠。現在竹子化成棕黃,稻草變得乾鬆,人也住的習慣了。
樸闕對青年很是好奇,古松林偏遠,少有人煙,更遑論有人定居。但青年單獨一人遷居於此,過著簡樸的日子,與常人相悖的行為讓看了人類幾百年的樸闕起了探查之心。
他拍拍翅膀飛到散出炊煙的窗旁,往內看去,燉煮著碎肉與蔬菜的黑鐵鍋正冒出陣陣的香氣,一旁還有一鍋香甜的白飯。
「唉呀?小鳥兒,都已經是黃昏了,怎麼沒有回家呢?」青年坐在一邊的桌子旁,從書中抬頭看向窗外漸漸斜落的日光時,發現了樸闕的身影。
他放下書,走到窗邊,笑著看樸闕,「不趕快回家,到時候天黑了會看不到路喔。」
樸闕看著身材清瘦的青年,他身為妖怪,自然不似一般小鳥一樣懼人,見青年走近,也不閃躲只是盯著青年瞧。
青年看樸闕不害怕他,便走了更近了些,甚至伸手想要摸摸樸闕。
樸闕跳了跳,閃了開來。
「哈哈,對不起,不碰你了。」青年怕躁進會嚇走這樣可愛的鳥兒,見樸闕躲閃他的指掌,也趕快縮回手,將雙手背在身後,觀察著樸闕一身華麗的羽毛。
青年左右顧盼,看到了灶上一盤糯米蒸糕,便伸手拿起了一快潔白的糕點,又捎來一小瓷碟,將蒸糕放在碟上,遞給了站在窗邊的樸闕。
樸闕平時只吃果實小蟲,從未吃過人類的吃食,這青年給他的蒸糕,他只是嗅嗅,便不搭理了。
青年看樸闕不吃,也不失落,只是淡笑著。
樸闕又觀望了一下青年屋內擺設,見沒什麼奇怪的地方,便又拍拍翅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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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好一陣子,樸闕便經常站在松樹高處觀察青年的動向。青年一般起得晚,睡醒後第一件事就是燒鍋水煮茶,水未沸騰前簡單掃灑一下庭院,接著便吃些麵食就著茶當作早餐了。
用完早餐,青年會優閒的看起書來。看書看累了,便又在榻上小睡一會兒,偶爾還會擺起棋譜研究起來。總而言之就是一派清閒,既不為柴米油鹽奔波,也不為功名利祿勞神,日日只像遠離塵世的的修道者一般,過著閒散自適的生活。
本有些戒心的樸闕見青年生活單純,也放下了猜疑,經常飛到青年窗邊,偷偷看他在做些什麼。
青年若忙於書中,便不會發現樸闕,但只要青年發現樸闕站在窗邊,總是會笑著找些糕點,邀請樸闕一同品嘗。
樸闕以往總是嗅嗅不吃,但久而久之,樸闕看青年好似真是單純想分享,也就會小啄幾口。
青年拿出來的糕點通常細膩高雅、氣味悠長,不像是市井之物,可樸闕每天看著青年,不見他有出門,不知道這些糕點是從何而來。
「如何?這山楂糕好吃吧?要不要喝點茶?」青年看著樸闕自顧自地說著,也沒有管樸闕的反應,只是倒了杯茶擺到樸闕面前。
他將鳥喙浸到茶杯中,品了一口清亮的茶湯,是上好的君山銀針。
「茶也好喝吧!」青年以為樸闕聽不懂他在說什麼,總是會這樣對著他自言自語。
也不知道是寂寞還是無聊,每次只要樸闕來到窗前,青年就會像這樣一句句的說著生活瑣事。有時抱怨柴火不夠乾,燒出了好一陣煙。有時候說著書中的故事,分享著文字裡的種種理想給樸闕聽。
身為妖怪的樸闕,自然對人類這樣的生活沒什麼興趣,對他來說,那些功名利祿、食衣住行,都沒有什麼好思考的。只要展翅一飛,隨時可以找一個好美好的地方住下,離開不喜歡的地方。
「當鳥兒也不錯,可以自由來去。」青年撐著臉看著啄食著米飯的樸闕,羨慕說道。
樸闕並不了解青年的過去,他覺得青年現在生活在這裡,也是怡然自適。但青年眉宇之間總是帶著一抹愁鬱,好像這裡的清淡悠閒只是他片刻的安寧,總有一天,他會被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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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天晴,青年提著一個竹籃出了屋子,往遠處的竹林走去。樸闕本在松樹上曬太陽,見少有出門習慣的青年走去了遠點的地方,連忙拍拍翅膀跟上。
青年信步來到竹林中,伸手挑著青嫩的竹葉摘下來,收集到竹籃之中。
樸闕站在高處,看著青年摘下一片片的青竹葉,很是好奇,於是便全程跟著青年,想知道他摘這些竹葉是要做什麼用。
青年收集了不少的竹葉後,便踏上歸途,回到屋內後,他將洗乾淨的竹葉塞到了一個酒缸中,又將一旁的酒醪舀了進去,釀起了竹葉酒。
樸闕在窗邊偷看,忙碌了一天的青年早早便睡下了,他嗅嗅青年的屋子,充滿了淡淡的酒氣,以及一股清冷冷的氣息。
沒過幾天,青年的竹葉酒就已經釀好了,他打開了酒罈,一股隱約的清香冒了出來。
樸闕聞香又來到窗邊,青年看到後微笑著對他招了招手。
「鳥兒,要不要來喝點酒啊?」青年將桌上的詩集推到一邊,將酒罈搬上了桌。
樸闕飛到桌上,嗅著酒罈散出來的香氣。青年拿來兩個小酒杯,用木杓舀出了潭中濁酒,注入杯中,青綠色的酒漿在杯中打著轉。
「私家釀的竹葉青,酒湯不清、竹香不濃,但卻是最樸實的滋味。」青年呢喃說道,捧起酒盞逕自小口飲起來。
樸闕湊上前,看著酒杯中的混濁酒汁,乳青色的酒帶著私家釀酒的淡淡甜味,勾起樸闕的興趣。
他在杯中啄了啄,甚至可以在杯底吃到些微細碎的酒醪米粒。對面青年見樸闕也喝了竹葉青,笑了出來。
「我隨意說說,沒想到你還真的喝了。你這鳥兒真是成精了。」
樸闕食量小,又怕飲酒醉心,淺嘗幾口便停了下來,只是站在桌邊陪著青年。
青年眉眼低垂,隱去眸中黯淡神情,但樸闕仍然發現青年不同於以往的清閒,好像有什麼事情困擾著他。
可等到青年帶著酒意,斜躺在榻上沉沉睡去,也沒聽青年說什麼。樸闕拍翅回到松樹上,看著西沉的夕陽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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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樸闕一覺醒來,卻看見青年的小屋門戶大開,稻草編成的大門在風中搖盪。他飛到窗邊探看,屋中擺設沒變,青年常看的文章詩集也還散落在桌邊,可人已經不在了,徒留灶上剩下來的米飯,還散著餘溫。
樸闕本以為青年是出了趟遠門,沒想到過了十天半月,青年都沒有回來,屋中物件也開始蒙上一層淺淺的灰塵。
他按耐不住,於是振翅而起,往遠方飛去,趁著青年留下的氣味尚未被露水溶去,想去看看青年到底發生了什麼。
樸闕飛行神速,一會兒便來到了遠在北方的都城,青年的氣味在此混入了其他人類之中,但樸闕仍能分辨出來,順著蹤跡,樸闕來到了一座華貴的府邸前。
他跳上屋椽,往府邸裡頭查看,只見許多僕從在府中來去,各司其職,可臉上卻是沒有多少快樂的神情,只是制式化的做著自己分內的工作,像人偶似的一點情感都沒有。
樸闕往府邸內的盆景飛去,落在一盆松樹上。小小的矮松枝葉緊湊,歪斜斜的生長在盆中,與古松林的大松樹比起來,盆景松樹的枝葉一點都不好抓握,也沒有松樹的清香。
樸闕勉強找了個可以立足的枝條站了上去,四周的僕從看見他來也不驅趕,只是自顧自的工作著。
不久,樸闕便感覺到青年的氣息漸漸靠近。但還有另一個甜膩的氣息也隨之而來。
「公子,你瞧,有一隻好特別的鳥呢!」一個嬌滴滴的女人聲音從廊下響起,也不知是裝的還是天生如此,提著嗓子的說話聲讓樸闕聽了很是不舒服。
「好美的羽毛呀!公子,不如我們叫下人把那鳥捉了,養起來賞玩吧,如何?」
此時青年的身影從轉角處出現,與住在松林小屋時的清雅穿著不一樣,他現在身著華美的絲綢,頭髮也梳綁了起來,一副富家公子的樣子。
樸闕很是驚訝,但也解開了些以往的疑惑。難怪青年獨居遠野,還能衣食不缺。
青年向身邊女人手指的方向看來,便見到了樸闕,眼神一亮張口欲言,可最後仍是抿抿嘴,道:「飛鳥生來自由,既然是外頭飛進來的鳥,我們就不應該將牠捉住,還是讓他能自由飛翔才是。」
女人還欲說話,卻被青年擺手打斷,兩人又觀賞了樸闕一會兒,才推開房門進了去。
樸闕可以看見,原本在青年眼中稍稍燃起的火光,又熄滅了去,深沉寂靜的眼眸,不再有一絲以往的靈動。
他振翅離去,回到古松林邊的小屋。松林清靜,卻非死寂。寒潭深沉,亦有生機。可青年所居的華貴府邸,雕梁畫棟、人丁眾多,卻是如同擺放人偶的展示櫃一樣,一雙雙眼睛了無靈光。
樸闕在小屋中到處查看,找到了青年當初私釀的竹葉青,隨著時間過去,香氣變的更濃郁些,原本混濁的酒汁也在時光的沉澱之下變的清澈,可以見底了。
樸闕探頭進罈中,飲了幾口竹葉青,撲鼻的酒香讓他有些醉了,斜斜的飛到桌邊,趴下來休息。
桌上的一本青年自己寫的詩集被風吹動,翻過了幾頁。樸闕歪頭看了看,上頭燥筆乾墨的寫著:「青竹松林館,茶香閒思飛。奈何綢衣重,振翅飛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