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辞去了3万米高空的工作：梦想已经实现了，然后呢？|100个不上班的人
防子龙 33岁
上海 设计师/视频导演
100个不上班的人
NO.40
我曾经听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一个人是迈克尔杰克逊的忠实粉丝，攒钱去现场看一场偶像的演唱会是他多年以来的梦想。
可是，偶像的演唱会门票实在一票难求。很多次巡演，他都抢票失败。
终于，在一次迈克尔杰克逊的韩国巡演中，他抢到了一张梦寐以求的门票。
他千里迢迢飞去韩国，在现场看到了自己追逐多年的偶像，激动不已。
可是，当喧嚣和热闹结束，走在散场的人潮中时，他突然止不住地泪流满面。
梦想实现了，然后呢？一阵空虚将他包围。
之所以要讲这个故事，是因为一个月前，我采访了一位曾经也为梦想不顾一切的人。
当今时代，“梦想”这个词已经被滥用到让人对其反感的地步，在一些人眼中，它甚至已经和“鸡汤”划上了等号。
那么，为什么我还愿意写一篇文章来聊“梦想”呢？因为我发现，它在很多人的生活中，是那么的不可或缺。
人们之所以追逐它，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短暂的一生加上一层柔光镜——这是普通人为自己制造的英雄梦想。
或许，梦想实现之后的生活，才应该是现实版童话故事的结尾。
”
01
“大家好，虽然我是一个只有6个粉丝的小up主，但今天能把我邀请来是我的荣幸。
在一次B站的线下活动中，我认识了防子龙。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刚刚入场，看见观众席前有个人，举着手机背对着观众，站在众人前面这样介绍自己。
在现场的一阵哄笑声中，这个人给我留下了第一印象：“自信、嘻哈、渴望关注。”
一般来说，我不会主动去认识这类和我自身气场相差太多的人。
但凑巧的是，那次分享会，他坐在我旁边，我们也因此攀谈了起来，知道了彼此正在做的事情。
“我也是一个自由职业者，不知道适不适合当你的采访对象。”得知我正在做的采访计划后，他很感兴趣地说。
“你是做什么的呢？”
“设计师。”
“要不先加一个微信吧，回去后再详聊。”由于分享活动还在进行中，我们互换了微信，此后再没有过多的交流。
几天后，我收到了防子龙发来的信息，询问我采访计划的具体要求：“那天你问我有什么背景，我很诧异。我觉得来上海这几年经历的故事，可以忽略我的背景。”
他发来了一些过去的背景经历和视频资料：
“资深视觉设计师，品牌设计从业十余年，摄影、影视及音乐节美术指导。
深圳卫视《宅人食堂》第一季监制、美术指导
薛之谦全球演唱会视频静态图像处理
……”
这些背景看上去都很“高大上”，但最吸引我的，是其中一支名为“太空计划”的视频。
那是一支一群人在沙漠里放飞气球的视频。一开始，我看得有些云里雾里，通过询问才得知，那是他刚到上海时参与的创业项目。
——在一个名叫“自由联合”的组织里，做一件听上去很酷的事情：放飞气球至3万米高空，帮助普通人实现探索太空的梦想。
2016年，防子龙30岁，是一名在云南工作的自由设计师。
一次前往上海旅游的途中，他认识了“自由联合”的创始人李翔，并被其人格魅力吸引，毅然决定留在上海，和他一起实现那个听上去有点疯狂的“太空计划”。
那以后，防子龙成为了自由联合的第003号员工，身份是艺术总监，月薪5000元。
在此之前的2年时间里，创始人李翔尝试放飞过两次气球，一次失败，一次成功。
2016年，他把目标高度定到了3万米，开始组建自己的团队。
“太空计划是你的梦想吗？”我问防子龙。
“其实有一半是创始人的梦想。”防子龙回答。
在自由联合，大部分人和防子龙一样，被创始人的人格魅力所吸引。
只因为想做一件听上去很酷的事情，他们把别人的梦想嫁接到了自己身上。
那一年，防子龙的妻子和女儿还在云南生活，他稳定的客户和人脉资源也都在云南，如果回去，他可以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就像以前一样。
但人生，依旧是一条看得到尽头的直线，缺少了对未来的想象。而“太空计划”，正是探索未知的开始。
他选择留在上海，拿着微薄的工资，住在月租3000元的公寓里，成为一名沪漂族。
人们常说三十而立，三十岁，他却想破旧立新。
02
第二次见到防子龙，在我的第二场新书签售会现场。决定拍摄他的采访视频后，我们约定在线下见面聊一次。
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时间，与第一次见面的嘻嘻哈哈不同，这一次，他变得有些严肃深沉，沟通全程，他几乎没有笑容。
“既然你们想往纪录片形式转变，我可以给一些建议。”听闻我们想转变拍摄风格后，他根据自己的拍摄经验给出了一些建议，并称会带专业的摄影师朋友前来帮忙。
那晚，我们定好了采访地点和时间，各自回去安排接下去的工作。一周后，迎来了拍摄日，也是我们的第三次见面。
一大早，我和摄影师陀螺几乎是跨越了半个上海，来到了他的公寓——一个离市火车站还有几公里距离、地铁无法直达的地方。
我后来得知，他之所以住得那么偏远，是因为自由联合的公司曾在附近，即使离开公司已经两年多了，他也没搬过家。
刚进房间，他就端出了早餐，“还没吃早饭吧，坐。”语气不容置疑，脸上没有表情。
一开始，这种压迫感让我和陀螺都有点局促，我一边往嘴里塞着鸡蛋，一边环视了一下房间，大概30平米的大小，收拾得挺干净，四处摆满了充满创意的小物件和墙饰。
比如我正对面墙上摆着一副宇航员形象的黑白卡通画，旁边贴着一副让人忍俊不禁的对联：“一夜暴富钱满贯，吃喝玩乐花不完”，横批“不劳而获”。
下方的工作台上摆满了男孩子喜欢的“灌篮高手”手办，最左边有一个滑板，上面放着一把折扇，写着“财华横亿”。
那是防子龙正在创立的文创品牌的名字，产品包括T恤、鼠标垫、抱枕等。如果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他公寓里摆放的，几乎都是自己设计的东西——这非常符合一个设计师家里该有的样子。
尴尬的气氛从哪一刻开始打破的呢？从我们一起看“太空计划”的视频开始。
2017年，防子龙离开了自由联合，重新回到普通公司做设计。离开时，他是全公司唯一一个将过去两年拍下的所有视频拷贝进硬盘的人。
没人的时候，他会坐在电脑前，一个人静静地回看曾经拍下的那些片段。
“本来，我们打算将这一段经历剪成纪录片，但是团队解散后，大家都有了各自的新生活，没人有时间精力做这件事情了。”
说起“太空计划”，防子龙变得话多起来，“可能我是一个比较怀旧的人吧，才把这些都留了下来。”他的脸上终于出现笑意。
那天上午，“太空计划”中的种种细节，第一次以影像的形式直观呈现在我面前。
把气球放飞到3万米高空并记录下影像，在正常人看来，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首先，需要一个能升上3万米高空且不会马上爆破的气球，这样的气球只能在网上订制，一个需要6000元。
为了拍下太空中的影像，还需要搭建一个可以承载数台Gopro相机和GPS定位系统的太空舱。
在自由联合成立之前，国内几乎没有人做过这件事情，因此太空舱的设计只能靠团队原创。
气球顺利升空并爆破后，更难的部分在于如何找回舱体。这不仅考验舱体在降落过程中的安保技术，还与气球放飞地点的选择以及当天的气象息息相关。
中间任何一个环节出现失误，都会造成任务的失败。而失败一次的经济损失是几十万人民币。
防子龙至今还记得，第一次在敦煌的沙漠里放飞气球时，那种提心吊胆的心情。
“我在沙漠的帐篷里一夜没睡，反复做各种测试。”在团队里，防子龙的主要任务是完成“太空计划”中所有有关设计、包装、宣传创意类的部分，但他说“在我们团队，每个人都能说出放飞气球过程中的每一个环节”。
十几个人的团队，从无到有学习各类知识，从制作太空舱、挑选放飞地点、测试气象气球、检测风向，到最后的现场执行，所有人拧成一根绳，像一个大家庭般互相扶持着。
第一次正式放飞的过程中，由于对太空舱重量的测算失误，气球在沙漠上空飞到一半就掉落了下来。
临近中午，地表温度越来越高。一群人围在掉落下来的气球旁手忙脚乱地拆卸太空舱上的设备，每拆一个心都在滴血。
那一刻，所有人的心都提在了嗓子眼——那已经是当天的最后一个气球了，如果破掉，就意味着任务失败。
好在，当设备减少到一部手机、一个Gopro和一台VR时，气球终于顺利升天了。
看着渐渐远去的气球，成员们都松了一口气，防子龙却开心不起来。
“我负责最后的视觉呈现，减少拍摄设备，肯定会影响我想要的画面效果。”一夜没睡却出现这样的失误，他心里十分难受。
然而，来不及沮丧和愤怒，接下去更大的焦虑和担忧在前方等待着他。
“气球飞到大概不到1万米时候，GPS就没有信号了。这个过程是很茫然的，因为气球到达1万米以上，才会开始爆破下降，下降到3000米以下才会有GPS信号。等的这个过程很揪心，很怕GPS出问题。”
那次太空舱的设计人东北回忆，当时他和防子龙一起频繁地刷新手机，一小时后，GPS才有了信号，太空舱正在100多公里以外的地点以非常快的速度降落。
他们激动地上车奔赴降落地点，与此同时，新的担忧又出现了：如果下降过程中降落伞打开失败，所有设备就会粉粉碎，那也将意味着任务失败。
找寻气球的过程比放飞它的过程更加让人肾上腺素飙升，一路上，所有人的情绪都到了最高点。
第二天找到气球时已临近黄昏，在一片荒芜人烟的空地上，突然有人大喊了一声：“看！太空舱！”
一时间，所有人欢呼着朝那个人手指的方向狂奔去。直到跑到太空舱附近，看见降落伞已成功打开，设备完好无损时，防子龙和东北才长舒了一口气。
两年后的今天，那天的景象还牢牢刻在防子龙的脑海里。
破损的太空舱横亘在荒野之上，橘红色的夕阳透过乌云照过来，整个画面充满了太空感。
“那一分钟看到的画面特别震撼，你会发挥无限的想象力，我们是否可以创造更多东西。”
03
2016年至2017年的两年时间里，自由联合一共成功放飞了3次气球，公司却仍然难以实现盈利。
他们曾经尝试过在气球上植入广告和产品，帮助那些有太空梦的企业和个人实现梦想，但由于执行成本太过高昂，几乎没有企业愿意买单。
公司一度陷入难以变现的困境之中。
“你们觉得，自己的太空梦想已经实现了吗？”那天下午，我和防子龙一起去见了太空舱的设计者东北，交谈间隙，我问他们。
两个人的回答非常一致：实现了。虽然，他们都没有靠这个项目赚到钱，还倒贴了十几万进去。
“一开始我的想法比较单纯，想年轻时候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并没有想靠这个项目赚钱。”东北说，过程本身，比赚钱的结果更重要。
但是对公司来说，想要长远发展，就必须盈利。商讨之下，他们决定办一场以“异星”为主题的狂欢节，来实现太空计划的落地。
梦想已经实现了，接下来要思考理想是什么了。异星狂欢节，就是全公司的理想。
“梦想和理想有什么区别呢？”我问他。
“理想是可以实现的，梦想就不一定了。想一想，就好了。”
既然难以实现的梦想都实现了，理想一定更容易实现吧？
答案是：不一定。
音乐节向来难以在短期内实现盈利。就连时下知名度最高的草莓音乐节，都是在连续举办了4年之后才开始盈利的。
这注定是一场资本方才玩得起的游戏，而依靠创始人自掏腰包实现梦想的自由联合，还剩多少钱可以烧呢？
在我看来，“异星狂欢节”与其说是团队为了实现理想的一次尝试，不如说是认清现实之前的最后一次“集体燃烧”。
3个多月的时间，13个人，从上海到敦煌，从前期宣传策划到后期落地执行，每个人都把自己撕裂成几半筹备活动。
他们租下了沙漠里的敦煌古城，想举办一场类似美国“火人节”般的盛大狂欢。不仅花重金邀请了不少艺人，还在上海举办了盛大的发布会。
那段时间，100多个类别的设计工作，都压在了防子龙一个人身上。他在工位旁摆了一个气垫床，累了就躺上去睡会儿，醒来后继续工作。
“我跟创始人开玩笑说，你要不要给我买个iwatch，监控我的健康数据。哪天发现我心脏不跳了，记得来公司救我。”
为了实现理想，每个人都在拼命。
然而，他们的失误在于：在上海和成都等外省做了很多宣传工作，在举办地敦煌周边，却没有做任何宣传。
国内十一黄金期飞往敦煌的机票并不便宜，一场没有知名度的狂欢节，凭什么说服外省人买高昂机票去参加？
当我问防子龙那场狂欢节实际卖出去多少张票时，他的回答让我震惊：“两张。”
“通过大麦网卖出去的门票只有2张，其余人都是我们去附近免费送票找来的。”
在防子龙家，他给我看了活动现场的视频：无人机在空中飞过，空旷的敦煌古城一览无遗。
白天场的艺人在台上表演时，台下的观众席散落着零星几人，我听说，有艺人在台上哭了。
听完这些，我实在无法想象，如果是我，花了那么多时间精力，办了这样一场狂欢节，最后的结果却如此“凄凉”，我会怎么想？我还有心情把这场活动办下去吗？
但防子龙回忆起这些来却云淡风轻，甚至带着调侃的语气：
“我第一次看到有人拿着大麦网的门票找我时，整个人都傻了。当时只想把所有大礼包都送给他，晚上住帐篷的时候，给他好几床被子，像爹一样伺候着，生怕他生病。”
事已至此，哪怕只有一个观众，也要把活动办下去。
通过四处免费送票，他们终于凑来了200多人，夜间的表演，勉强可以错位拍出热闹的画面。
看着视频里，防子龙站在空旷的舞台下跟着音乐自嗨的身影，我无法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那一场音乐节，公司亏损了400多万。这一次，创始人再也没钱烧了，到最后，连员工的工资都发不出来。
04
“活动结束后多久，你们团队散了？”
“两周左右，陆陆续续的。”
关于最后一次狂欢节的失误，团队里每个人都有抱怨。离开前，防子龙将创始人欠自己的十几万借条撕了，算是与曾经的梦想做了次了断。
后来，他又去了几家公司做设计，几进几出后，还是决定为自己打工。
曾经在那么酷的一家公司，和那么酷的一群人一起做了一件那么酷的事情，很难再有一份工作能吸引到他了。
今年5月，他开始创立自己的文创品牌“财华横亿”，希望每一个有才华的年轻人，都能靠自己的才华养活自己，把才华变成“财华”。
他依然独自一人在上海过着沪漂的日子，除了偶尔接几个视频项目外，其余大部分时间都在设计自己的产品。
在他家看视频的那天，我意外得知他正在负债创业。
“我到现在都缺钱，已经负债快20万了。”
“那你现在的压力大吗？”
“外界压力其实还好。因为我知道我是可以的，我不是那种凭空自大的人。”
“你是基于过往取得的成就得来的信心，还是说你天生就是一个很自信的人？”
“是通过自己的努力得来的自信。你说要赚钱可以，我回云南找找以前积累的人缘，拍一拍片子也可以过得很好，我家里现在不缺吃、也不缺穿，但我不想那么做。”
然后我突然明白了，他的自信一部分来自自身的实力，另一部分来自有后路可退。
关于自己的设计水平和创意审美，他一向自信。
多年的项目经验，也让他身边聚集了一群“才华横溢”的摄影师和创意工作者，防子龙与他们的关系，既是朋友，又是合作伙伴。
“我想做一个长远的、可持续的事业，而不是为了赚钱而赚钱。”
“这是你现在的理想吗？还是说，下一个梦想？”采访的最后，我问他。
“我有梦想的阶段已经过去了，现在的理想一定要落到实际。 因为人的年纪上去了，精力不像年轻的时候那么多，每天都可以处理很多事情，现在只能做一件事情，而且必须百分之百投入。”
说这些话时，一向嘻嘻哈哈的防子龙，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是我认识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觉得，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已经过了30岁，有妻有子的男人。
拍摄视频的那天，我不止一次问他，做过那么酷的一件事情后，回归到现在的生活里，不会有落差吗？
每一次，他似乎都没有给到我满意的答案。因为我没办法在他的表情里捕捉到从梦想回归到现实生活之后的失落感。
然后我突然意识到，也许是我的期待太模式化了。人在充分为梦想燃烧过之后，收获的不是失落感，而是满足感。
所以他才能踏实地重新投入到现实生活的怀抱之中。
毕竟，曾经的梦想再美妙，双脚还是要踩在坚实的土地上，才能活下去。
*注：
-“太空计划”中放飞的气球均通过相关部门申报，非专业人士请勿模仿。
-30000米高空严格意义上不能称作“太空”，但探索更广阔的宇宙空间一直是自由联合的梦想。
-文字/排版：林安-
-图片提供：防子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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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安，《只工作，不上班》作者/播客「逆行人生」主播/自由会客厅品牌主理人。
代表作「 100个不上班的人」，持续调研跟踪自由职业、数字游民、远程办公等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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