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印記】
我回來了。隔了好一陣子了吧?處理些事耽擱了。全是麻煩事······
對了!你還記得上一次,我最後提到該不該去見他一面嗎?你說沒辦法替我決定,我得自個兒好好想想……
我也是該好好想想!
我也原以為可有一段時間來想想,畢竟沒存些底的見面很是尷尬。你知道的,我需要點時間消化這些……複雜。可奈何他們猛然來了個消息:「已經到時候了」。還真是偉哉!偉哉!驟然而至的「到了時候」,就將一切的人生歸於倘然,彷彿再也不會倉促與倉忙!
不再倉促與倉忙?
顯然不包括我,我是慌亂的。
奇怪的是,就惟我一例。我感到困惑,不知大家的穩妥又是何時而備?或然只是我欠缺妥當,才使得心霍然不定嗎?可我縱然不定,卻必須做出所有的決定,全都得勢必如定。只因趕著一切的「下一步」正在逼近!那毫不停歇的一切,真把人給逼急了!
當然惟獨我!
只怪一切太急迫,太迫切了!我還沒來得及反應……不!是根本來不及!我本就不想貿然面對,怎能受的了這份「猛然」?可我又怎能奈何?
我只能棄守了條理,封閉自我的感知,——為了活下去,為了一份安然的活下去。為此,我上繳了我的所有。可他們卻還得強迫我適應這些荒謬,貌似得融入這一切的荒唐,我才是個不出格的異類。因此,我很是忿忿不平。
為什麼時間總是匆忙的?為什麼人生都是無常的?為什麼快樂總是短暫的?為什麼我又在開始好轉的時,再次錯愕地掉入谷底?為什麼命運總讓我猝不及防?為什麼他們總樂於逼迫我,玩弄我?
我可氣這些猛然而來的變化,只會在腦中生出一大堆問題,把一切弄得亂糟糟的。我可憎停滯在耳邊的一言一語,明明個個毫無建設性,卻都想掌控些什麼!我更惱於必須得在這些混亂之中,抉擇出一個「下一步」,彷彿這一切是從出生那刻起,就該背負的責任。他們說這是一種義務。是義務啊?
真不好受。
誰的心被「義務」佔滿了,還能好受?堵得滿滿的一心,全是懣。
直到你喚回了我的神智。
我非常慶幸你的出現。即使我不知為何你會出現在我的腦中,但不管如何我感謝你的存在。還好有你!真的,還好有你!
我全照你說的做了,真的。我也盡心傾聽了!沒有急著回絕,也沒急著答應。全都好好考慮了!真的。最後我也做出了選擇,決定將全部轉給了一個個飽滿的興致。他們也樂得開心!真是兩全其美!難得的齊美。我想這是圓滿一個人生,最好的辦法了!
真的!相信我!
何況我和他並不熟識。
也許你會覺得我在開玩笑。沒有!雖然風趣如我,但我真沒有在說笑。我真的不了解他,就如同他也未曾了解我一樣。我想,他對我最深的了解,只停留在我的名字吧?然而他終究記不得了。——
有一次見面,他看著我的臉,叫得卻是他自個兒。我沒在說笑,真的,這是事實,是斬釘截鐵的事實。
你也感到莫名其妙嗎?不,一點也不!尤其於我而言,這是一場定數,一個必然的結果,一點也不莫名其妙。也許莫名其妙的是我,是嗎?
答不上來吧?不用回答我,沒關係的。沒事……,不重要,不重要了,再也不重要了。再說了,這也不是我坐在這張沙發椅上的原因。更況且我們最終也「見了一面」,算是順利結束了,不是嗎?我想這些都已經解決了,也不成問題了。
哎!又花些時間交代一些繁瑣的後續。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已經度過了!當然多虧了你,即時在我腦中出現!好在!所有的雜事都解決了,幸好有你!沒有問題了!我們也別浪費時間討論不重要的瑣事,得花時間討論其他更重要的!
你知道的,我來你這兒,就是為了找你尋個辦法,好好睡個好覺。就像第一次跟你說的,我老是心浮氣躁,腦子又一直有東西干擾,也靜不太下來。尤其這幾天發作得更是過分,竟然連睡也睡不著。對了!這也是近期才有的事,跟他沒什麼關係。前一陣子我睡得可好了!真的!就單單最近這幾天失眠罷了!
你也別老是盯著我看……沈默可不是一件好事。
「我們先談談睡不著的問題?你覺得近期是怎樣的壓力,加劇了你的失眠?」
又來你猜我答?可怎麼還是一樣的問題?還能又什麼呢?
就是工作!
我的失眠是伴隨工作而至,也是老問題了。對,我上次也提過安眠藥吧?安眠藥太值得抱怨了!你可知道安眠藥有多麼沒用嗎?效果太差強人意了!還不如去坐沙發。
說到沙發,我來來去去可坐了好幾款,就你這兒的坐起來最順心。起碼曾有一陣子,我好睡多了。可就不知怎麼的,最近失眠又故態復萌。興許跟公司的活動有關吧?
最近公司又要舉行家庭日的園遊會。這種全員性的活動,當然也是我們部門所負責的業務。因為我們是門面嘛!也當然規劃全員性的活動,有所壓力是正常的!但儘管如此,公司舉辦家庭日,也不是全無經驗,況且可應用的資源還真還不少!所以我的壓力源不是資源不足的問題。
是人!
我不知小朋友們究竟是怎麼了?思緒全都不在線上!不是提不出新意,就是總提些天馬行空的事!沒有一點點驚豔就算了,怎能連一丁點的智力全都丟了呢?一個個都不讓人滿意!裡頭的人又成天績效、績效的!讓人倒盡胃口!你看,活動可不容改期,時間也不等人,上頭又只看成效,我能不焦慮嗎?就為了區區個休閒活動,我可是心累!
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失眠,全是這些煩心事的緣故?
我正合算著一切都會相得應證,這般理所應當必會同證,不是嗎?然而你卻讓我出乎意料……
「我覺得跟近期焦慮……可能跟『關係變化』也有點關係?你認為呢?」
我可不這麼認為!也沒這回事!我固然有所焦慮才導致失眠,但是我認為其中並沒有什麼「關、係、變、化」。我非常不認同這個觀點!你們也別這般不負責任,每次有狀況就提到什麼兒時處境跟原生家庭,才不關乎什麼原生關係。是因為上次我隨口一問,今天的順道説説,才讓你多慮了吧?
那仔細聽好了!我的壓力來源,真的只來自工作。相信我,好嗎?
「恩……我們繼續談談家庭日?你對家庭日有什麼看法?」
很無聊,卻要漂亮完成的任務。畢竟是公司的門面,也不能太草率。可我一想到休息日還要與同事見面,就非常納悶!我也不解,為什麼有這麼多人喜歡這種團康活動?幾乎每年都舉辦,參加人數也不少。
這些人真是太無聊!
「無聊?」
當然無聊!職場上有誰不想公私分明?讓家人來瞎參和什麼?公跟私就是分得越明越好!才不會有人情世故的交纏,讓人不省心,不是嗎?工作的效率,太重要了!怎能讓煩心的小事干擾呢,對吧?我也不贊同假日邀請家人來做職場社交。搞事!
好吧!雖然這些事也都是我搞得,但我還是不認同。
然後,我又不得不帶著一群蝦兵蟹將,做不認同的事,真是煩心!
「是因為與家庭相關的活動才感覺無聊、煩心嗎?」
不是!
也不要再糾結在這塊了!我們應該討論工作!專注力放在工作上!工作、工作、工作!
是我答得太過急促,才顯得辯駁無力嗎?抑或在一句話塞得過多的工作,顯得刻意?或者太過強調的語氣,才顯得矯情?不論如何我都看到你滿意於三百兩銀的神情。
看來,還是沒人能明瞭我對工作的需求。工作對我意義可大了!我非常重視工作!我的日常也全然是工作,但我還是覺得遠遠不夠。倘若我能達到「足夠」,那總在腦中四竄的不安,早就被弭平了吧?我的心也早就平定了吧?但無論我如何看重工作,我仍是不安的。
不安,又使我惱羞於無用的工作!虧得我如此看重!卻總在沉靜之中,惋惜我的錯付。要不是如此,我也不會弄得這般狼狽,更不會被不安所騷擾。可知在寂靜中,可恥的不安是怎麼一波又一波的向我湧來?
不斷的、不休地、不竭地,更是不絕地……
就如同現在。
我才會不禁地想著逃避。滿載的一心,可又堵得更實了。可我為什麼還要避?若還是想逃,我又何必回來呢?我不知道。
我只知曉眼前的你,是多麼地美好!美好的真令人羨慕。
我曾以為在最後一刻,我也能擁有一絲美好。不知為何我突然想起,那個苟延的他。
那次他難得不再迷離了。他盯著麗珠許久,卻只說了一句:「阿珠,咱哪會變遮麼老矣[1]?」他倆眼中全是歲月,一語不發地相視而笑了。
然而男子看向我時,卻也不再笑了。他收回了目光,關注全給了一床棉被。他對我只有止不住的沉默。
就如同現在。
我長嘆了一息,如此的沉默似乎將所有,都推往了不得不的處境。就如同你不得不抽絲剝繭,噴了一地的血淋淋,就只為一探空洞的存在。
我想,他或然佔了些比例,但我認為比重不高。畢竟我是公私分明的人。
「可能比重不高阿……但是我們該試著好好聊聊他了!你願意跟我談嗎?不著急的!可以試著用一個詞帶我來了解他,可以嗎?就像是你對家庭日用的詞是無聊,你和他的關係你會用哪個來詞來形容呢?」
哎……到底還是得說起他嗎?
我不忍直視於殘悴,也不敢輕易地扒下,我很是怕痛。
一個詞,來形容是嗎?那我得好好想想了。就單單一個詞,我想用得明白點。
是生疏嗎?太疏離了。是遺忘嗎?但還能忘了什麼呢?是忽視嗎?若僅僅是忽視就好了。是啊,就好了。可我一點不好,就連同這些詞一點也不好!就一個詞阿……著實為難!為何連你也要為難我呢?你不是美好的嗎?我為何不帶我一同美好呢?為何又讓我處於為難之中……
是麻痺吧!麻痺興許會適切一點吧?
不過別誤會,我並非極度地排斥他或憎惡他,也沒有想藉此自憐,我只是想說大家都習慣了而已。不過就是人跟人的相處嘛!一開始固然會有所困惑,但久而久之就都習慣了。
是的,大家都習慣了。
掉了滿地的習慣,真是寒慘……滿地的血都糊成了一片,還耐不住無止境的習慣,真不知何時而了……又如何能了?我默默看著,點點的困惑從血液之中滲出。惟有看著啊!好似什麼也莫能為力……
別又不說話!唉——好吧!我承認不只有點困惑。
我已經對此困惑了大半輩子了,迄今仍在困惑中。或許再給我一段時間,我就能釐清這些煩心事?
不過你知道的,也都不是什麼大事。睡不著對我來說才是大事,對吧?
「是想釐怎樣的煩心事呢?」
我猝然間不知如何面對你那張美好,便昂首將寄託放於掛鐘上。呆望掛鐘上的指針,一去不復返的轉著,跑啊!是啊,又是要釐清什麼?早已沒了沒有真相。真相,從不來自單方。
現在只剩明擺的事實。
隨口說說罷了!其實我早就弄清楚了。我跟他格格不入,相處不太來。處不來,也就漸行漸遠了。這不也挺正常的嗎?況且我都跟他磨合了大半輩子了,在磨下去不是折磨,是成魔了。
興許我早就成魔了。不然我也不會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搭進去,又無法自拔。或者你想知道,這次我是否又墮入輪迴……
「可是你說圓滿他的一生?」
是阿。義務的良心啊!或許是為了有人的「放下,圖的一個圓滿」吧?所以我的確是有所圖的!我就是為了圓滿身上,那或多或少的,與男子的交集。——只是我情願沒有。
是,我情願沒有。
說實話,我連到現在都不知道如何去適應他的靜默,就算僅是一種形式上的靜默,但他平靜了。他怎能平靜了?這般平靜,讓我無所適從,也令我格格不入。是的,我仍是格格不入的。
我不知道如何面對他的靜默,對於他的靜默我似乎只剩尊重一途?
我不知道。
我甚至不知道,該怎麼處理我的內在情緒?憤恨?也許有吧。失落,也許有吧。悲傷?也有吧。可我不應該是解脫而喜悅嗎?為什麼我連一絲的輕鬆,都感受不到呢?就別說什麼祥和了,我的內心根本靜不了。
是我對他了解不深的緣故嗎?是因為這樣才圓滿不了嗎?又要有多深層的了解,才能使我圓滿呢?別說是我們總在誤會中過生活。又能誤會什麼呢?誤會他是一位男性?還是誤會他是一位有個偉大夢想的人?
但我想他有偉大的夢想這件事,是最不可能誤會的。這是比他是一位男性,還肯定的事。
「所以你對他最深的印象,是偉大?」
我對他的印象嗎?這麼說有些不適洽,我並不認為他是偉大的。偉大,也只是他自授的勳章,他自個兒標誌於靈魂的玩意兒。
呵!偉大啊!
他可是癡迷偉大的情操,老說自身的無所不能!而且還天天嚷著獨裁的偉大!就像他也能一樣偉大。他羨慕,他崇拜,更認為獨裁是為了社會安定與繁榮。他總說一統社會的思想,才能進步!是一同的進步!不再有任何人被落下,也不再有任何的吵雜,社會將會有秩序的發展,走向富庶的未來。
他說這些成就,只需要一個偉大的領導者。
這是那位男子想要的偉大!他的人生惟偉大。因此他沒有一刻不效仿偉大。所以,我確定他的夢想,就是偉大,我非常篤定!
可為何我像洩了氣般,不自覺地伏下了頸肩,又駝下了背脊?是因為太過深信嗎?是我臣服了嗎?臣服,好讓偉大在剎那間一刀剖開我的頑固?
怎麼又這般下作?
但我又何必上心呢?……身上早已滿載偉大的救贖,那宛如恩賜的祝福,不都正提點我的庸俗嗎?
恐怕抵抗在骨子裡的皇恩浩大,是不成體統的,也是不自量力……
縱使我奮力地將自我意志,握入掌心之中,掐白了指腹,漲紅了指尖,凝聚僅存的頑強,全身一致地與「曾經」力搏。
然,可悲!
面對偉大的降臨,我的頑強祭出的卻是無能為力。抵禦在須臾之間,便全然瓦解。我的倔強全是徒勞,而躲避卻竟成了痴想,我已然沒有了壁壘。
惟漠然地,任憑記憶一刀一刀地割下血肉,敞開殘破的靈魂,自省。自省,我那份放不下的可悲。可悲這半生的殷勤,只為追著一句話,換得枉然的半生。
放下?如此艱難,我不知要如何將所有煎熬濃縮在兩字之內,再隨興一甩,丟了。這般地灑脫好難,真的好難。
此刻的我,已完全沒了氣了……似乎又要被逼入泥淖中,又再一次弄得滿身泥。
「不急、不急。不需要放下,不需要!我們可以一起面對,我可以跟你一起分擔!」
是你,又是你,及時地捺下我的惶惶,將一切止步於懸崖。但我卻很是恍然。這是憐惜嗎?原來這就是憐惜的溫度啊!很是溫暖!也跟記憶中的,很不一樣。
好溫暖!
可我卻偏偏只想緊栓著過去,一個冰冷的過去。
從沒有人想跟我一起面對!就連麗珠也只會喊著別再壓迫自己,下一秒卻毫不留情地把壓力全塞於我,也不再過問我是否受得了。非親非故的你,卻說著要跟我一起分擔?我該相信嗎?
是的,我遲疑了。不知是裡頭的情太多了,才使我心怯?或是我早已氣餒,已然不振,只剩乾枯一生的懦弱?但我還要再退縮嗎?我豈能再退縮?
「準備好了嗎?」
準備?我要如何準備?又為何而備?為了迎接十赫茲嗎?算了,我也無力再顧及了。閃爍的燈光使我徐徐地闔上眼,將自身緩緩地融入恍惚之中,任由意識隨著你同行。
「你們一直都住在一起嗎?」
沒有。我成年後就搬走了。大學畢業後也是到外縣市工作,只是偶爾回去看望麗珠而已。
你可知十七八歲的我,得知考上了外縣市的大學,有多麼地高興?因為我可以離開了,是時候可以離開了,我也勢必要離開了。不論如何,我都必須得離開了!我不想因為一聲爸,就一輩子巴附著他,就算他期望著我能一輩子巴附著他。
那時他依然是偉大的。
可這般優越的氣勢,卻在他耳順之年後,散去了一大部分。貌似生活沒了底氣,他變得唯唯諾諾的,活得乾巴巴的,整個人與年輕時判若兩人。彷彿是時間奪走了他的權勢。他的人生只剩苟且,就如同他的偉大。
惟有在觀看新聞時,他才捨得喚醒殘存的偉大。只因他認為我該承襲他的見識。他總談論著惡質的社會,惡質的生活,惡質的政治,惡質的交通,最後連人都是惡質的,全都是惡質的。好似他已然洞悉世間一切的惡質,宛如先知。真是先知嗎?可他說全虧他活得夠久。
他的年紀啊!只在此刻,成了他最有利的資本。
是資本嗎?我認為他的年紀只是徒增罷了。
總之,我與他話不投機半句多,能相談的話題也越來越少了。談得少,又處不來,何必勉強呢?所以我總用工作忙碌為由搪塞過去,搪塞久了,也就漸漸地不再往來了。就這般順理成章,我們已成了陌生的親人。
直到麗珠找到我,才又有了交集。
那日,麗珠來跟我說人之將就。但正當她正將說出下句時,我便打斷了她。可她卻仍試圖要我放下。她說惟有放下才能圓滿,反反覆覆跟我強調著他的付出,與她的付出,然後又再提起她和他的付出。反覆到讓我納悶了,不知道是圓了誰的圓滿?將就是為了誰的將就?
她可知,不管是為了誰,我都已經將就了大半輩子。
「所以,他一直都是『偉大』的嗎?」
對,從我記事開始,他便是偉大的。
我甚至記得我所初見的偉大。
「哪會一个飯攏食不好?哪會遮戇?[2]」他又是大出一氣地嚷著,貌似要左鄰右舍都要共情於他?而能讓他如此氣憤的是,接近三歲的我。
在一旁的麗珠,則是恐於他的不耐,又想將她的不寧全都丟給了我:「較緊咧啦!較緊食!較緊食啦!……[3]」她要我把她的懼怕,全都吃下去!
「等恁食飽要等偌久啊?袂曉大喙一點?連食一個飯攏袂曉?恁閣會曉創啥?哪會生甲這個沒路用?[4]」
麗珠依舊唸著:「食較緊!較緊食阿!食較緊啦……[5]」反反覆覆不得停歇地唸著……
「麗珠,恁趕緊飼一飼ㄟ啦!飼大喙一點啊!塞滿,食落去。恁是袂曉大喙食飯是毋是啦?哪會遮戇?閣沒路用!連好好食飯攏袂曉![6]」張口便滿是飯菜的嘴,吼起話來卻一點也不含糊。
那不含糊的話,卻糊了麗珠的腦,才使得麗珠的腦全是那幾句話:「食較緊!較緊食阿!食較緊啦……」只會一遍又一遍地唸著,了無生趣,如同下咒一般,拼了命地重複著。不知道是否為了安定些什麼?
直到,碗中的一粒米也不剩,我又重新安生了。
安生於他的框架下,他對此尤其滿意,還特意頒給了我一支冰淇淋以示嘉許。也就是那支冰淇淋告訴了我,恐懼的反饋是甜蜜。
可惜的是,我終究沒有分辨恐懼與甜蜜的慧根,以至於後來我已分不清,什麼是恐懼?什麼是甜蜜?也分不清甜蜜是來自冰淇淋,還是出自於他稱讚?我只知道我仍喜歡吃冰淇淋。或許,這樣就夠了吧?……
可不曾想長大後,這點喜歡是遠遠不夠的。
冰淇淋也不再是甜蜜的味道了。
就算吃再多的冰淇淋,我也無法快樂了。不知是快樂的域閥值變高了?還是我對快樂已不再敏感了?但不論如何,我都再也無法擁有幸福的反饋了。
即使冰淇淋依舊是甜的……我卻再也迷戀不了。沒有溺於幸福的我,又怎能成得了癮?又怎能忽視恐懼?我,只能任憑恐懼積累,直到第一次爆發。
在我八歲時。
依稀的印象中,是個發生在一場很重要的聚會?應該是吧?我記得那天他打扮得特別隆重?可惜,儘管他十分的慎重,我仍對他的著衣毫無印象,只記得他的衣服毫無皺褶,但那日他是穿西裝,還是大褂?真忘了!連個顏色都沒能記得。而我對他的扮相,也只記得那一張和藹的臉——那是我從未見過的和藹。即便過了數十年,那張臉仍舊清晰。也不知是否太過清晰,我依然忘不了那日早晨的他。那日早上,他一次脾氣都沒發,連一次也沒有!還給了我好多好東西!
那時,他是自信的!不論是否發自內心,他就是自信的。
我想,他八成自認給了我快樂與希望,憧憬與雀躍;卻不料我收了一肚子的徬徨與無助。
「只要乖乖的,就會使食好料!要會記乖乖的!閣有予你的𨑨迌物仔,要記得揣朋友耍,記得佮逐家做伙耍啊!記得交朋友啊![7]」他的慈愛化在千千萬萬的叮囑,全歸於一大袋的精心之中。
可惜,當時的我未能參悟。
假使我夠機靈,就會去討好一個個喜於暗喜較勁的朋友吧?或許也能分享這份難得的資源,貢獻出我僅有的好東西?然而我終究沒那麼高尚,也沒那麼大度。就同他所說我是貪婪的、吝嗇的、小家子氣的、可恥的,更是沒有禮貌的。縱使我是乖巧的……
對他而言,也只是個無用又礙事的麻煩精。
只不過當時的我可不這麼認為!心思全然徘徊於「麻煩」之中,才會不慎勾起了叛逆。
我是麻煩精?我才不是麻煩精!一腦門地想著,難道他不知道什麼才叫麻煩精嗎?為此我頓時下了一個決意,在他恭敬地向一位人士問好時……
「叫伯伯,這位是……」
「阿伯!遮的物件夭壽好食[8]!」
我承認我是故意的,也對此小感驕傲。但儘管引以為傲,我還是有所緊張。因為那張慈眉善目,霎時黯下道不明的微妙。可幸的是,那張慈眉善目稍稍客套個幾句後,便和顏悅色離開了。
我鬆了一口氣,更以最終的「和顏悅色」而自滿。然我不知道的是,「和顏悅色」所代表的劫難。
在那張慈眉善目離開後,他便不再和藹。那屏息已久的斯文,成了咧嘴的狠毒:「現在連話都不會講了是不是?沒長腦子,只長嘴巴是不是?只會吃是不是?這麼好吃嗎?那得回家好好研究研究!紀念紀念!得好好用正楷,一筆一畫好好留念!記得,一字也不差!正楷!」話無不一個字正腔圓,如此圓潤,卻偏偏都帶著刺,一字一句都想賜死我的自尊。
因為我害得他在偉大上踉了蹌,也害得他的偉大盡出洋相,更是害得他的偉大成不了氣候,全都是我的不成材。他說就是我的失禮,害得他升遷黃了!我就是禍首般的存在,令他生厭。是的,須臾之間厭惡成了我永遠的標記。
我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家」。因為我幼稚的逆反,毀了他,也毀了「家」。我是沒有用的。
就如男子所抱怨:「生甲這個啥物猴?夭壽因仔!缺角!連叫人攏袂會?𤆬袂出門!見笑!卸世卸眾!猴子著是猴子!沒路用!出出去啦!看啥人欲給你教![9]」
自此我沒了名字,成了一隻缺角的猴子,一個拿筆妄想變成人的猴子。
我看著散落一地的紙張跟筆,剎那間不知該如何是好?我的世界一瞬間將我遺棄了,而我只能一片空白的呆著。從呆然到木然,我看了許久卻仍看不到我的未來。直到門內的麗珠偷偷地跟我使了幾個眼色,我才會意過來我該寫一份心得。
我終究是不夠聰敏的。
因為我只曉得我不能哭。
我想,我是沒有哭的。或許有落下幾滴淚,但我沒哭!我真的沒哭!我一心盼著麗珠沒看到那幾滴淚,也沒有任何人看到……
但所有情緒卻因渺茫的「希望」而激動。是因為感激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將它們哽在喉間,不作聲響地全嚥了下去。
那時,我前前後後寫了好多張紙,可是沒一張達到他的滿意。我的字太醜了,不成字。直到我寫了滿地的紙,再也找不到一處地空白,他才願意讓麗珠放我進去,麗珠也才敢讓我進去家中。
我終於能回去了,也不再是一個單單的人了。
可是我卻已經死了,就在八歲的時候。是我親手殺死了那個罪人。
為了贖罪,為了報答……
他給我個生存的空間,也為了回報他的再教之恩——他們給了我被教化的機會。因為他們是愛我的!才會不捨於我一身的欠缺,方才如此勞心勞力地協助我再造,只為圓了我滿身缺角。他們說,就此之後我將會與眾不同!
一個與眾不同的猴子。
文字自此之後,成了暴力美學。
我的生活也惟有服從,因為那是愛的表現。我,終究成為了愛的擁護者。但卻企圖用愛洗刷一身的罪孽,只為與他們同在幸福與和諧,活在美滿之中——活在他們的美滿之中。
我還記得我好生嚮往的一句話:「惟有相信,方能成為有用之人。」有用的人啊!我在男子眼中,也能成為「有用的」……「人」嗎?……
這句話也開啟我半生的追尋。
我不再有異議了,只有他們所說的進步。在他們的培養下,我的優異也終可定量。他將認定的「優異」,貼滿的家中的牆壁,為了讓毫不相干的人,一眼就認可他的培育。
人們凡見到我的「優秀」,無不讚揚他的呵護與悉心栽培。但我是優秀的嗎?對男子而言,我不外乎只是一隻優異的猴子,一仍是沒有用的。
只是家是美滿的。是我一心嚮往美滿,也是使我沉溺的美滿,然而我卻同時討厭著這一切。
我嫌棄如魁儡般順從的麗珠,也作嘔一身膽怯的我,更反感他的所說的每一句話!不論是他的聲音,他的存在,都讓我厭煩,就連同冰淇淋也使我膩煩!
我必須得離開了!
麗珠卻說我們現在所擁有的,全拜他所賜,我們必須感恩,必須得留下,也必須得回饋。只是當時在麗珠眼中的精光,我未能看得明白。不過待後來,我明白了,卻成了至今難忘。我不禁想,若是我沒那麼看重那道精光,我的人生會不會順遂點?倘若,我沒有那份自以為的話……
當初的自恃阿……如今看來,可全成了笑話!我的人生可全是笑話!其中最可笑的是,縱使我離開了,終究卻還是回去圖一個圓滿。
在那位男子過了「將就」後,我仍見了他一面。不知是否為了不再見面,而來「見一面」?他可知我為單單「見一面」,著實掙扎了一陣?我倒是折騰,而他卻是再也折騰不了。
其他人卻說這是了一樁心願。可誰的呢?興許在意的人吧。但有誰留意了呢?
我不願再多思了。
只想獃著。再也聽不進外界聲音的我,就只能獃著。對著五花十色的排場,獃著。瞧,那喪務是如此喜慶!彷彿也在成就他的夢想?他的夢想?
卻沒有人在乎了。
不會有人在乎的。
就像我跟麗珠提過,他不喜歡菊花。此時的他,又如何受得了滿場白的、黃的,成簇成團的芬芳?
再也沒人顧及他了。
他會介懷嗎?無法回應的他,不再理會了,看似早已脫離塵俗,變得不再計較了。他應該也不會介意這點花吧?
我想,此刻他的心思應該全在眾人的墮淚吧?很是熱鬧啊!一窩人跪著宛如至親般,哀泣。——但親人呢?
麗珠眼角似乎有些淚水?即便她將悲慟全都藏入濕潤眼尾中,她也是悲慟的,因為眾人說她是悲慟的,她也必須是悲慟的。但她為此而悲慟嗎?我不曉得。我只知道她睇向我的那道目光,太過熟悉了。我惟有迴避她才能獨活。或許她又在孝與不孝之間,衡量我的價值?我又還剩下什麼價值呢?還有用嗎?
我該留心嗎?留心了又該如何放下呢?我的心連淚水都放不下了。情緒已經亂了一團,快被淹沒我了!
還是我早就被淹沒了?我再度困入迷惘之中,繼續放任情緒的掩埋。埋了,靜默地把我埋了。可奈何靜默並不打算埋了便罷了!靜默,早有預謀沉沒了我的一切。我的一切,一點也不剩了,全都沉了,全都沒了;不論現在、過去或未來……
凝望那張了無生氣的臉,毫無疑問地他終將圓滿。但他放下了嗎?抑或是帶不走?只好等著曲終人散?
等著曲終人散嗎?
真是逗趣!在這的人,多數也正等著曲終人散。可他們卻等成了倦怠,等成了厭倦,一動一靜有如提線木偶,沒有任何理由的等待。就如其他親人阿——
沒有任何的神情,僅僅圍他,如此的溫馨卻沒有留下一絲情感,就只是繞著他。不發一語地遵從章程,默數著一圈又一圈的經文。最後,一同瞻仰著男子。
他,終於偉大了。
沉湎於無盡疲乏的軀殼,倏地失重,甦醒。
乍然而至的現實,擾亂了我的思緒,我再也分不明什麼是該說,什麼又是不該說,只好一切藏入了悄然中……掛鐘一望如故。如此平凡的兩根指針,只因具象了時間,便有存在有了意義。那我呢?我的存在,又有什麼意義呢?
貌似又獨留我於茫然之中。
我在茫茫之海,一次次又尋了什麼存在?是那聲讚許嗎?按呢的我,是一个有路用的人?[10]還是成為了跟他一樣的人?
指針上一如轉動著,我也依舊單單地看著。而心思卻不消停地迂迴著那句話:「一个有路用的人?[11]」
「你不是罪人。」
這句話是多麼地詫然!全然岔開了我的思緒。你怎麼會道出這一句話?我思索著話其中是否有所隱喻,生生地把話裡話外都探了個遍,卻仍找不著……
「八歲的你,也不是罪人。」
遲了。我已經殺了他,所以我依然是——
「你不是罪人。為了生存的你,也不是罪人。」
不是罪人?是我嗎?我可是親手毀了一切,我——
「你不是罪人!」
我——毋是罪人?毋是罪人……[12]
忽然一道清明,銷蝕了堵心地疑惑、滿地的血肉。那本該被血肉死拽的我,也不知為何鬆開了些什麼——空了。心中難以撼動的一處,似乎正在瓦解……
《印記》初版收錄於《地下文學2023年度自選》,於2023年9月15日再修發表於此。
[1] 阿珠,我們怎麼都變得這麼老了?
[2] 怎麼會連個飯都吃不好?怎麼會這麼笨?
[3] 快一點啦!快點吃!快點吃啦!
[4] 等你吃飽要等多久?不會大口一點嗎?連吃個飯都不會嗎?你還會做什麼?怎麼會生到這個沒用的?
[5] 吃快點!快點吃啊!吃快點啦……
[6] 麗珠,你趕快餵一餵啦!餵大口一點啊!塞滿,吃下去。你是不會大口吃飯是不是啊?怎麼會這麼笨?又沒有用?連好好吃飯都不會?
[7] 只要乖乖的,就可以吃好料!要記得乖乖的!還有給你的玩具,要記得找朋友玩,記得一起玩啊!記得交朋友啊!
[8] 伯伯啊!這裡的東西非常好吃!夭壽,另有罵人短命早死之意
[9] 生到這個什麼猴子啊?缺角!連叫人都不會?帶不出門!丟臉!丟人現眼!猴子就是猴子!沒路用!出去啦!看誰要教你!
[10] 這樣的我,是一個有用的人?
[11] 一個有用的人?
[12] 我——不是罪人?不是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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