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海婆婆
午夜一时,海滩边上已经没人了,只剩下我失魂夜行,爷爷去年走了,在外面经历了的许多事,无法再得到人世的安慰。只有听到水声时,能同时感觉到哀痛和治愈。
海里冒出氤氲的声音——岑涔啊岑涔……
这四周一个人也没有,我竖起耳朵,屏住呼吸,想再三确认那是幻听。
“岑涔啊岑涔。”
月光下,海婆婆身着暗色棉衣,戴着锥形草帽,一头苍老的灰发缱绻下来,陈旧的气息因身体的温度而蒸在冷风中,我从她皱纹的行路里,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来自人的善意。
“吓坏你,海婆婆老了。”
我看着海婆婆氤氲发蓝的瞳孔,对她坚定地摇摇头,示意她并没有吓坏我。
爷爷走后,生命的好多秘密再无处寻问,如今见到海婆婆,我只觉得亲切。
海婆婆是谁呢,海婆婆是我爷爷的前妻,1937年生人,是小镇上传说中的神婆。
二十年前年前爷爷病了,她回来过,给爷爷算事情。那年我四岁,见她穿一身蓝衣,说她是海婆婆,她便抱起我来,亲切地叫我岑涔。后面母亲告诉我,那时候每当邻居路过问我那是我的谁,我就会响亮地说那是海婆婆,我依稀还记得海婆婆在不远处的笑。
后来,海婆婆送了我一缸金鱼,养了好几年,有一天我回到家,金鱼肚子变得像气球一样大,白肚翻上来,我放在水龙头底下滴了好几天水,于事无补,于是蹲在水龙头底下放声大哭,试图用一个小孩笨拙的绝望救活它们。金鱼死掉之后,爷爷就开始病得更重了。
我是第一个叫她海婆婆的人,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海婆婆在我们这个地方已成为一个传说。如今我牵起她的手,试图找回孩童时期和她的连接。
这个夜晚,海婆婆见我已长成懂人事的样子,跟我说起六十年代村里的事。海婆婆曾是远近闻名的神仙阿姑,在她年轻时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村里的人尊重她,待见她,在田间地头远远看见她都会喊一声阿姑阿姊。
“隔壁周婶的丈夫长了一个瘤,我让她把家中房梁上的钉子拔下来,后来她丈夫渐渐痊愈了,周婶给了我半篮子鸭蛋,我用那四颗鸭蛋让两个孩子吃了一个月香甜的饱饭。”
后来革命的时候,周婶是第一个站出来告发海婆婆的人。随后,海婆婆的一双不过几岁的儿女,丈夫,也就是我爷爷,纷纷跟海婆婆划清界限了。海婆婆垂着头,目光落在我们握紧的手上。
当时海婆婆一身伤被放出牛棚,海边的冬天很冷,她浑身哆嗦,在家门口喊了我爷爷一夜。爷爷害怕,不敢开门,假装睡死。最后海婆婆又被半夜打更的人重新抓回牛棚,病了一大场。
谁不是一边慈悲,高贵,富有同情心,一边残忍,绝情,自私自利。
不知道我爷爷绝情起来是什么样子的,我不想理解。爷爷从小到大待我有着独一份的偏爱,每天早上喝粥时,他都会把鸭蛋黄挖一满勺放进我的碗里,我最喜欢鸭蛋黄,这是我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欣慰和骄傲,理解意味着接通他慈悲和残忍的样子。只要不理解,爷爷就永远都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而好的那一块就可以洁白无瑕地保存下去。对待这样的人,最好的办法是——把他劈开。
爷爷在我面前没做过坏人,恩怨是他和海婆婆的。爷爷很快有了新妻子,继续过他那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我知道内心有一部分开始因为海婆婆的叙述看不起爷爷,但是还在拼命回想起一些好片段,去维护自己爷爷的形象。
夜一层一层深下去,浪声越来越大,似要把我们这双继婆孙的话淹没。海婆婆兀然抓住我的左手臂,眼睛冷而切地直视着我说:“你上一世是溺水而死的女人。这辈子遇到的第一个男人,在上一世曾为了保全自己的虚名把你推下海,你前世没有妈妈,以为他能救你于水火而生出依恋,给了他掌握你性命的机会。你如今重蹈覆辙追随他,是在完成前世的功课。”
我曾经多爱那个男人,我们前世就遇过,今生从人群里远远看他,第一眼就感到亲切,纵使我们已是忘年之交。我曾经将一盘肥美的牡蛎送给他,见他心满意足地吞下,我望着一地残壳,想起童年时曾那么小心翼翼保护着从海边拾来的一切,内心痛楚,控制不住地仇恨。我有很多事还没有完成,心神却在细碎的徘徊中慢慢殆尽。海婆婆冷硬的话语让我诚实起来,纵使那个人已经走了,我知道,他身上同时有着我最向往和最痛恨的样子。也许日子坏到极端处,美好的片段会显得更让人留恋。
“你这一世把期待的目光投给他,是因为上一世也曾这样苦苦哀求过他从悬崖上拉你上来,爱慕来源于对生的渴求,但是他没有,你临死前那刻用最绝望的眼睛记住了他,这一世要把没有诉尽的哀求完成,好彻底用绝望的眼睛看清这个人,用上世枉死,换下世清醒。”海婆婆说这番话的时候,我还能嗅出一种平静的恨意,跟这里的海风一样冷入骨髓。
海婆婆拍拍我,“所以你今生不仅要学会在岸上好好行走,还要学会游泳。”
我从海婆婆的笃定中得到了的力量。
“那你和爷爷那一份恩怨呢?”我问海婆婆。
“他还了十年的阳寿在海婆婆这里,就是二十年前我去见他那次。”
爷爷对海婆婆总是一时慈悲,一时残忍。可能他愧疚,可能他只是不想要最后十年的老病孤苦。没有答案,或许对海婆婆来说可以得到一种更唯心的自由。想痛快恨我爷爷的时候,可以往最恶处想,想留恋的时候,还有最后的暖意。可是还了有什么用呢,海婆婆更孤单了。
爷爷最后的那段日子,腹腔积水,肚子胀成了一个皮球,在医院身上插满管子,撑到最后一刻,听说他一直都在等与海婆婆的小儿子回来,他们的大女儿早早溺水死了,小儿子怨恨父亲让他失去了妈妈和姐姐,这半个世纪前的一家四口早已在恩怨中失散。
长夜将尽,光在天上似现非现,海婆婆拍拍我,告诉我,她把那爷爷的十年转送给了推我下海的男人,到了他生命的最后十年,他会为曾吃下的牡蛎而呕吐不止,在翻江倒海的食道中尝尽溺水之苦,让我到时候再去看看他。说完,海婆婆往海深处走去,消失了。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我是海婆婆坠海的女儿,也是自己的姑姑。候,还有最后的暖意。可是还了有什么用呢,海婆婆更孤单了。
爷爷最后的那段日子,腹腔积水,肚子胀成了一个皮球,在医院身上插满管子,撑到最后一刻,听说他一直都在等与海婆婆的小儿子回来,他们的大女儿早早溺水死了,小儿子怨恨父亲让他失去了妈妈和姐姐,这半个世纪前的一家四口早已在恩怨中失散。
长夜将尽,光在天上似现非现,海婆婆拍拍我,告诉我,她把那爷爷的十年转送给了推我下海的男人,到了他生命的最后十年,他会为曾吃下的牡蛎而呕吐不止,在翻江倒海的食道中尝尽溺水之苦,让我到时候再去看看他。说完,海婆婆往海深处走去,消失了。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我曾是自己的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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