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被抹掉的時代
從決定重新開始在網上記錄自己的感想,至今已經一個多月,我一直不敢寫,越是鄭重其事,越難邁出步伐。不久前,網易相冊和網易博客相繼宣佈關停。網易曾是國內幾大門戶網站之一,其博客和相冊的使用人數龐大。我使用它近十年,記錄下從高中到去年的很多心情和思考、積累了五十多萬點擊,從沒想過它會關掉,一切成為不在存在的過去;從沒想過我所信以為至少會為我保留審查過的心聲、笑與淚的網站,會說關就關。歷史是被記錄、被描寫的過去,而一個曾經有數千萬活躍用戶的博客平台,裡面的內容,如果用戶自己不去另存,從那天起都不復存在,不再被記錄,不再出現,就像不曾有過。
類似的事情也發生在國內最大視頻網站。優酷與土豆合併之後不久,我再翻查自己曾經發佈的視頻,從某個時刻往前的比較久遠的(也就不到十年前)那些,已經毫無征兆地無法播放,沒有通知,沒有提醒,被徹底抹掉了。
這些都不是孤立或偶然的。不明原因的不定期的局部的歷史清理,是審查屏蔽、墻內自成生態等之外,鮮有人察覺或關注到的一種現象。是否源於故意,我未能考究,所以也只能說是一種“現象”。可追溯的檔案對於某些人來說是不好的,管理者和運營者想方設法避免那些時局所不允許的內容被發送到網上,然而時局在變,最安全的方式當然是一刀把記錄斬斷。無需追溯到共產黨在我未出生的幾十年里犯下的無出其右的黑歷史,即便在我入大學的2010年至今的看似平淡無奇的十年里,時局亦已然發生足以讓我感受到“啊,我在經歷這個時代”的變化。那時候,廣州中山大學還沒訂立《中山大学课堂教学“十不准”》,來自新聞學和社會學的各路精英可以在課堂上相對自由地帶領學生討論公民社會、新聞專業主義、三權分立、人權、民主、法治、自由。我臨近畢業時,與學長一起創立的視頻工作室承接一個由學校人類學教授帶頭的NGO的視頻製作,大半年來他們搜集了一硬盤的公民社會發展資料,年輕的NGO成員編寫著紀錄片腳本,與我們商討著製作預算。那時很年輕的我們,沒有覺察到從何時起風向變了。那些讓人憧憬的詞語被納入禁區。後來我才從香港的電台中第一次聽到“七個不講”。再後來那個電台的錄音也在國內的網盤被封殺,我只能和一些大陸聽眾一樣尋求墻外資源。
那時流行的網絡交流方式是微博,是新浪微博,我的賬號一共發了八千多條。如果我鼓起勇氣去翻看,會發現很多轉發的內容原文都已消失。如果我再多事一點,用另一個賬號來訪問我的那個微博賬號,會發現更多的條目並不可見,被隱藏了——沒有任何通知和提醒。而這些被消失的內容,其實原本在當年被發出時,早已經歷過至少三重篩選——發送前我的自我審查、發送時的智能識別、發送後的人肉監查和舉報。
不止如此,看似功能日漸完善的微博,其實限制越來越多。官媒發佈的內容下面,從經過自動審查后可見評論,變成了只顯示官媒篩選后選擇顯示出來的評論。微博逐漸變成一個人們單向獲取信息的平台。
微信的朋友圈成為中國人分享生活的新寵。人們紛紛棄用微博,轉用朋友圈——因為微信是個方便的社交軟件、微博的公開模式讓人感到無法暢言、微博的限制確實越來越不鼓勵暢言等等。而這意味著公共傳播渠道的衰落、私人社交圈內的傳播取而代之。我從用朋友圈取代微博開始,也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像在微博上那樣頻繁發佈對公共議題的想法。從以碼字為主的論壇、博客,到微博,到朋友圈,到全民狂歡的抖音短視頻,這個擁有幾億網民的“局域網”在信息技術進步的同時,獲得的卻是減少思考、增加娛樂的改變,然後再毫無還手之力地任由歷史記錄被溶解。
我無法苟同這種無需記錄的導向(以至於我對這種導向所帶來的“經濟發展”也持懷疑態度)。被清理的記錄越多,留給未來對歷史的質疑就越小,勝利者就越容易掌控編寫歷史的霸權。連面對我個人的歷史——那些不堪回首的舊照片黑歷史,我也忍住恨不得一鍵清理的衝動,告訴自己這些都是交過學費換來的寶貴經歷,是過去產生了現在的我。
先寫到這。但願是一段足夠長的記錄的開端。還有很多零碎的見聞和想法都想寫下來,包括六月至今香港活動的見聞和朋友們的看法,包括對舊物的懷念,包括最近在做的敏感題材短片,等等,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