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出发之际

木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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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并非孤身一人。

鞋带捆得太松,衣领还抈在颈项后头,伸手一摸头发也乱糟糟的。同一棵树,这半边在眼前,那半边伸在窗子外头。自己在窗内检查行李是否完备时,听到雀儿些在树上嘈。它们才刚刚醒转来,回回都要先叫一歇。是在摆龙门阵喃,还是开嗓?毕竟这一天够得叫,要做好准备。她自己也有起床后的习惯和准备:先不忙起身,双手高举,十个手指头像浪花那们活动一阵。手指拇在跳舞。大脑还没完全清醒那阵,情绪低,体温好像也要低点儿。好像每晚身体都结了冰,要先这样小范围内动作,才能让它慢慢融化。眼下树上已经没得鸟叫声,它们该是都飞出去找吃食了,在高空盘旋。昨天凌晨她特意弄明白鸟儿几点开声叫,设了闹钟,今天和雀鸟一路醒转来。但是她又查拣了一遍行李,着雀儿些赶了先!她重新捆好鞋带,打整衣领,把头发摔得整齐光滑。曾经,她挍过拼死命吸取她喜爱的事事物物,至嘴唇发麻,大脑发木,要尽快耗完热情,得解放和自由。而今,她想尝试把行进中的热情打断,吊起手边事心头事。咋个做喃?只须收好行装走出门,那些太重太黏的东西,自然要留在屋头,静置时会慢慢氧化、丧失粘性。今后她不会有闲心再做这件事,中断的热情反倒得以保留,变成回忆。以厌倦结束的事情,很难留在记忆里。

跟倒,她爬到一块石头上,站了一歇打望。夜晚和白天融混做一堆,白天的成分会一点点变多,夜晚的成分降低。人的聚落在河湾,那儿是水流冲击成的小块平原,山丘不像别的地方逼得那们狠。而且因为雅静,没声音干扰,光线暗,山似乎退得比往常更远。说不定它们晚上真的要退开,天晓得退去哪儿,山也有结社或聚会吗?草可能会缩进地洞里冲壳子,树在天高飞,蚯蚓在河头滚澡。鸡声一唱,它们赶忙归位。眼下还有些东西落了后,没能回到本来的位置,打比说本来该深埋土里的声音。在这片比往日更显敞阔的平坝上,清醒的人只有她一个,出远门的也只有她一个。然而她感觉并非孤身一人,可能因为那些声音。

“要有多大的身体和多宽容的心,我们才有能力去爱板龙?也许必须晒够太阳。要有多小的身体和多纤细的心,我们才有能力去爱科达树的半张叶子?也许必须晒够太阳。要有多曲折的身体和多明亮的心,我们才有能力不再害怕雷鸣火闪?白天并不欢迎我们。”

 “到而今,这一边的亲友稀,那一边倒是多。如果继续活起,能生出留恋的事物肯定还有,足足的有,但留恋到想要继续活着的事物一件也没。何时能摆脱疼痛,断续的呼吸何时能彻底断了?如果能够睡着,如果睡里有梦,想要去夸父的手杖所化的邓林砍一截木头做手杖,拄着它走路,无论走在哪一边。”

“睡里有梦,梦见我的鼻子里滚出浓烟,久久不散。左侧的那股烟形状像龙,右侧像虎。风一吹,龙虎相争。我想晓得争斗的结果,不断地呼气出来,不让龙虎消散。过了一阵,脑壳里闹咉了,好多细碎声音响起,我肉都麻了。原来我的鼻子是体内小人的烟囱,他们说因我兴起,他们只得不停烧柴,砍光了好几匹山的青杠树。环保如我,觉得可惜。那吗,龙虎消散!”

“梦里有岛,于是我们做出了船。人若问起距离多远,等我们安全转来,就能告知答案。然而现实的远方若真的有岛,我们将不再归返。因为此刻启程的所有人,都愿意被海围绕,可以尽情吃鱼,不再忍受你们。”

“嘿,王家的板凳,我是张家的锅铲。我认不得你屋的人,想必他们不曾拿我敲打过锅。你是不是曾经忍受过我屋人的热屁股喃?也没有吗?他们真是点儿都没得来往,但天天在屋头咒骂对方。而今我们两个同流落在臭气熏天的敞天坝,亲热相挨,也算一缘一会。”

“请相信这次是真的,我已经准备好了,只等开春回暖,头顶就会蹦出嫩芽。请允许我暂时离开,去高山、平原、峡谷。你的笑容跟谎言就是翅膀,我将挥动它们飞跃崖壁。泥巴制成的双脚总是亲近大地,总能得到力量,可以走得很远。等胸腔内的小小白花,开繁了又萎落了,我会立马赶回来,毫无保留地在你脚边融化。那时候,人些可能仍然会在月光下说誓言,但商店都老了,幸福的定义肯定也变了。那时候,你还在这儿吗?你的耳环还会亮光闪闪吗?”

“请让露水亲一下我,虽然我遍染灰尘。请让北风亲一下我,哪怕它吹送的是落雨的消息,而我盼望天晴。请让蝉鸣亲一下我,让震颤从叶尖传递至根部。请让女娃子的头发亲一下我,我所蓄香气快要湓出来,乐意相赠。请让蛛丝亲一下我,让我当迷宫的出口。或许某天蜘蛛会爬出网到我身上,到复杂的我身上,到另一个迷宫。”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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