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的史|第十章
第十章
老爹閉關了,瑤苑又恢復了平靜,只不過這回是一男一女,唐曉曉望著賣力幹著活的宋耀武,問了一句:“還下山不?”
“不,打死我也不走了,一直陪著你。”宋耀武說完話,低頭繼續幹活。唐曉曉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只知道聽他說了這話之後,內心湧起甜甜的感覺。這種感覺一直陪伴她度過了漫長的歲月,直到她老得再也走不動了,宋耀武仍然在她耳朵邊說道:“老太婆,我要一直陪著你。”
唐曉曉覺耳朵有點聾了,大聲地問:“老頭子,你說啥呢?”
宋耀武於是使出渾身的力氣,大聲地對著森林喊道:“老太婆,我要一直陪著你。”
唐曉曉這回聽到了,她埋怨他說:“喊這麼大聲音幹啥呢?怕別人不知道哇?”
他們在瑤苑裡自由自在地生活,季節的輪回就像一張蛻舊皮又長新皮的樹幹,年復一年地重複著不變的故事,每一個新的故事都包裹著舊的故事,每一個舊的故事都帶著新故事繼續發酵,歲月的樹幹在故事的發酵中,向這個世界彌散著人生的味道。
老了,他們都太老了,只能相互攙扶著邁步了,直到攙扶著都走不動了,他們只得躺了下來。一個深秋的黃昏,宋耀武躺在床上斷斷續續地跟唐曉曉說:“老太婆,對不起你了,我要先你一步而去了。”
唐曉曉含著淚答應了他,把他埋在了房子的旁邊,那個他們早就準備好了的墓穴。兩天之後,她也感覺到自己大限來臨,她安詳地來到墓穴躺了下來,睡在了他的身邊。那個墓穴裡面,早就挖好了供兩個人躺著的地方。
她剛死去,還沒有找到通往新世界的道路,一個人在黑暗無邊的原野上瞎逛,周圍有很多跟她一樣的孤獨者,他們相互都不說話,都顯示出迷茫而膽怯的神色,有的人來回走著徘徊不定,有的人行色匆匆目光焦慮,有的人左顧右盼邁不開雙腳。一種恐怖的氣氛籠罩著整個原野,不時有穿著黑色衣服的隊伍提著滴血的砍刀,匆匆而過。
“曉曉,曉曉!”一個聲音在黑暗的邊緣喊她,這聲音好熟悉,她往前走去,一直來到一個巨大的關口面前,她終於看清了那人的模樣,原來是張軍,她曾經的革命戰友。
“張軍,你在這裡幹啥呢?”唐曉曉疑惑地問道。
“收過路費。”張軍得意地告訴她,這工作來之不易,他給別人當了十幾年的跑腿,才弄得這個差事。
“都得從這裡過嗎?”唐曉曉問道。
看著唐曉曉一臉困惑,張軍解釋說:“所有過來的人都必須走這條路,這是通往陰間的必由之路。”
“要收多少過路費呢?不過去行麼?”唐曉曉摸了摸口袋,感覺自己沒有帶錢。
“絕對不行,你沒看見在那曠野上,有無數的執法隊伍賣力地抓捕著孤魂野鬼嗎?這些不肯過關進地獄的野鬼,抓住後不用審判,直接就地處決,或者投入無間地獄,永世不得超生。至於過路費嗎?按規定是每人一萬大洋,熟人可以少點,八千就可以了,如果有領導打招呼,甚至可以免費。”
“我沒有帶錢,你可不可以融通一下,或者告訴我有沒有什麼小路,就像風景區周圍的鄉間小路,不用交門票錢一樣可以進入風景區的。”
張軍一聽這話,馬上神色嚴肅地告誡唐曉曉:“你千萬不要起歪心思,任何小路都不能走,那不是正規正矩的陽光大道,那是通往死胡同的邪路。”
“憑啥就是邪路呢?不是一樣都通往風景區嗎?”
“曉曉,你咋這麼笨呢?這世界是個講道理的的世界嗎?如果講道理的話,還要這麼多員警和軍隊幹啥呢?”
“這邊也有員警和軍隊?”
“難道可以沒有麼?只要他是個世界,哪怕是個雞巴世界,也會有這玩意的,不僅有員警和軍隊,還有謀殺,綁架,給名人消音,讓異己者失蹤,等等諸如此類,內容豐富,花樣繁多,所以我告訴你,到了這邊後,千萬不要想著走邪路,那樣會不經過審判,直接對你下手。至於你說的費用問題,曉曉,只要有我在這裡,過路費還算個費麼?你這不是把曾經的革命同志看扁了麼?我們革命的目的是什麼,不就是有肉同吃,有酒同喝麼?”
唐曉曉一聽這話,顯得異常興奮,他覺得她生前的那段年輕歲月沒有白白浪費,直到死後都還是有價值的。她問道:“老同學,那麼,以你的意思,我可以直接過去麼?”
張軍走近她,把她拉到了崗哨的裡面,緊貼著她的耳朵說:“我不僅是你的同學,還是你的情人,今天遇見老情人,你有何表示?”張軍說完,趁勢摸了摸唐曉曉的臉蛋。
唐曉曉突然發覺,現在的自己只有十七歲的模樣,因為眼前的張軍也就十七歲的樣子,她不僅發現了這個令她有點高興的新情況,還明白了一個讓她有點不安的情況——這個張軍,看來想跟她重溫舊夢,不然這個關口她過不去了。她看看後面的曠野上,確實有無數的抓捕和殺戮發生。
她不能這麼做,她之所以過來,主要是陪她的老頭子宋耀武的,她問了張軍一句:“你見過一個名叫宋耀武的人嗎?他過去了嗎?”
“見過,前兩天過去的,怎麼?你認識他呀?不可能吧?他是高不可攀的皇族子弟,那天迎接他的車隊足足排滿了整個黃泉大道,王子王孫絡繹不絕,絕色美女如梭穿行。你認識他?他過來就是法定接班人,他已經是尊貴的太子殿下了。你別跟我開這個玩笑吧,曉曉,過一個平頭老百姓的生活,收一收過路費,日子也很逍遙的。你如果願意跟我一起過,我還可以考慮把你當小老婆,因為我已經有大老婆了,不過你放心,我會讓你錦衣玉食,養尊處優的。可以嗎?曉曉,我等著你的回話。”
唐曉曉被張軍的一席話弄得情緒低落,她不是難以面對張軍的要求,她絕不會再跟張軍鬼混,她也明白張軍是拿他們以前的舊歲月來勾引她。她現在唯一擔憂的是,她心愛的郎君是不是真的就是太子殿下,是不是真的會對她不理不睬。她決定馬上過關,去陰曹地府找心愛的郎君,哪怕他躲在深深的宮廷裡面,她也要找到他,也要問一問他,到底還愛不愛她!她拿定主意,就邁開大步,走過關去。
但是關卡把她攔住了,在她即將邁過去的瞬間。
“你選擇吧?”張軍嘿嘿一笑,露出狡猾的臉神,“是交錢,還是交人?”
“我都不交。”唐曉曉堅定地回答她,她回答他的一瞬間,充滿了無畏的豪情。
張軍一個口哨,馬上招來兩個小鬼,他吩咐道:“抬到我床上,脫了。”
兩個小鬼如餓虎一樣撲了過來,任憑唐曉曉怎麼反抗尖叫,都於事無補,陰間連個看熱鬧的人都沒有,更不用說見義勇為拔刀相助了。她被兩個小鬼壓在床上,脫去了衣服,赤裸裸地躺在床上。張軍滿臉淫色地走了進來,高興地和她說話:“怎麼啦?竭嘶底裡啦?世界末日啦?無比恐懼啦?不就是個性交嗎?或者準確的說,不就是個強姦嗎?”張軍說完就上了。
張軍上的時候,她沒有喊了,她流出了眼淚,因為她還只有十七歲。張軍幹完她,疑惑地問道:“那年我們十七歲的時候,我幹完你,你幸福地哭了,今天是不是也一樣幸福呢?”
唐曉曉赤裸著躺在張軍的面前,不語也不動,僵屍一樣,她已經對這個世界徹底失望了。她要離開這個世界,不管宋耀武是不是高貴的王子,是不是法定的接班人。她已經被張軍玷污了,再也沒有臉去見她的郎君了。想好之後,她猛地起床朝牆上撞去,她要勇敢地自殺!可是,自殺毫無作用,她被牆彈了回來,毫髮無損。旁邊兩個小鬼朝她笑了,他們善意地提醒她:“姐姐,這裡是陰間,你已經是個女鬼了,還怎麼死啊?”
是的,她已經死了,還怎麼再死呢?這麼說,如果一個鬼受到了侮辱,她連死的選擇都沒有了?!天啦,這是個什麼世道!欲生不得欲死不能,她開始大罵張軍這個王八蛋,她只能把自己的不滿發洩在語言上了。張軍站在一旁非常開心地望著她,好像很享受她的叫駡,他趁著她換氣的當口,回擊她:“你個騷貨,不要臉的騷貨,你跟了幾個男人,你怕我不知道,我在這邊天天觀察你,你不僅跟兩個男人鬼混,還公開成為他們的妻子,這是天人共戮的行徑,老子幹了你都覺得噁心,你個騷逼弄髒了我的雞巴,你還好意思在這裡節婦一樣的哭鬧,你不怕被人笑話嗎?你等著閻王的審判吧,到時候下油鍋,我可替代不了你。”
“操你媽的張軍,你想用陳舊的故事來嚇唬我麼?你以為這個世界真的很天真,人們都相信鬼的故事麼?閻王的油鍋早就鏽爛了底,地獄的謊言只在無知的人心中滋長,告訴你,我不僅知道這個世界的秘密,還知道閻王的虛偽,謊言和恐嚇已經行不通了,老百姓不再樂意靠這些當個順民。如果你還有點良知,那就見好就收,不要在這個地方設置一個關卡,以此來顯示當政者的威嚴。”
張軍見她不能被嚇住,不由得沒了底氣,他含糊地回答她:“我只不過混碗飯吃,你幹嘛發這大的火氣。算了,畢竟我們是老情人了,你過關吧。”張軍不想跟她繼續糾纏,開了關門,還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卡遞給唐曉曉,安慰她說:“這個就算是我對你剛才不禮貌的補償吧,拿著,這是地獄一卡通,很管用的,進去之後暢通無阻,不用被審判,可以直接選擇未來投胎的地方和人家,我可告訴你,弄到這張卡比登天都難,這是一位皇族送給我的,你不要的話,我就收回來了。”
“你怎麼不要?”她疑惑地望著張軍。
“我還用得著嗎?我在這裡守關卡,已經過上了幸福生活,來來往往的人,不管他是帥哥美女還是權貴富豪,都得對我畢恭畢敬,我是這個威權世界的權威代表,你覺得我還有投胎或者再次選擇未來的必要麼?”
唐曉曉走出了關卡,朝著所謂的陰間望去,那裡面仍然是無窮無盡的黑暗,天色永遠是灰濛濛的,大地上永遠是看不清楚的模糊景象,不知道哪裡有坑窪,哪裡有陷阱。突然,一道金光閃耀,無數的人馬朝關卡湧來。張軍見了馬上命令小鬼:“上崗,立正,迎接太子殿下。”
原來是宋耀武來了!唐曉曉異常興奮地張望著,她馬上就要看到自己心愛的人了!他比她早兩天來到這個世界,原來他是王子身!來了,來了!在一輛高大的馬車上,一個威武帥氣的男孩正興致勃勃地望著四周,他的身邊是個嬌豔美麗的女孩,不用問,那是王妃了。原來——原來他在這個世界裡,早就名花有主,嬌妻攬懷了?!他,他怎麼可以這樣呢?還只過去了兩天啊!這個世界太迷亂,太讓她傷心了!
不,我要問他,我要叫住他!——“老公,宋耀武——”她攔住了華麗的馬車,所有人都嚇住了,這是誰?敢這麼大膽?
王子高貴雅致地走下馬車,親切地問道:“請問女士有何吩咐?我願替你效勞。”
好有修養的王子,不錯,他就是宋耀武,宋耀武也是這樣,總是彬彬有禮。“我是曉曉,宋耀武,我是你老婆,難道你不認識了麼?”
“哦,是你,對,是你,我哪能忘記呢,唐曉曉,我前世的相知,你可好麼?你來到這個世界,有何打算?”
幸好,他還沒有忘記自己,看來他是個誠實的人,唐曉曉覺得有信心了,他鼓氣勇氣說:“我來這個世界,就是來找你的,我想跟你一起生活,你該不會拋棄我吧?我可不想你成為陳世美,一個拋棄前妻的千古罪人。”
王子呵呵笑了起來,他耐心地告訴她:“曉曉,你以為一個人真的可以擁有幾世的姻緣麼?你真的單純到了相信人可以生生死死不分開的謊言麼?我們來到了一個新的世界,我們各有各的家庭生活,以及完全和前世不同的時空圈,你現在闖不進我的時空,我也難以擠進你的時空。這就是真實情況,不是我愛不愛你、你愛不愛我的問題,愛是需要的別名,是得到的藉口,如果你一定要跟我在一起,那最好的選擇就是,你做王妃的傭人,這是能夠接近我的最佳辦法了,你不要為難我,我是一個王子,我能改變相傳萬世的宮廷法則麼?”
唐曉曉徹底失望了,她該何去何從呢?一個連死都不能實現的地方,她的絕望無邊無際地蔓延在她的世界裡,就像地獄裡暗無天日的恐懼一樣,她淺一腳深一腳地往前走,不再關心和多看一眼這支高貴而華麗的隊伍。她來到孟婆的面前,想喝一碗忘魂湯,忘記前世今生的所有情緣。孟婆抱歉地說:“姑娘,賣完了,不過你如果擁有VIP卡的話,我可以給你出售加V的忘魂湯,喝了這種湯,不僅自己馬上覺得幸福無比,還可以吸引眾多粉絲,跟著自己一起幸福。”
唐曉曉沒有錢,她拿出地獄一卡通,遞給孟婆。孟婆刷了一下,微微一笑,告訴她:“假的,小姑娘,別以為我是個老婆子就好騙,現今這個世界,騙子的事業很難發展了。”
唐曉曉已經絕望無數次了,來這個世界還沒有半天時間,她覺得已經經歷了一輩子的傷心和委屈,她望著滾滾的黃泉,一咬牙,毅然決然地跳了下去。
唐曉曉醒了,她滿身大汗,恍恍惚惚地從床上起來,往臥室外走去,她幾乎一整夜沒有睡覺,全被夢纏住了。她要去問老爹,這就是他給她的美妙的夜晚嗎?
在屋外忙乎的老爹告訴她,故事的前一半是他給她的,後半部分是她自作主張加上去的。“不過,你加上去的比我給你的,看起來更現實。”老爹說完指了指屋子,告訴她吃的東西已經準備好了,別忽略了自己的肚子。
這天晚上,唐曉曉跑到了老爹的床上,她要跟老爹一起睡,老爹問她:“還想男人不?”唐曉曉猛烈地搖頭,她幾乎是哭著說了出來:“老爹,我已經萬念俱灰了。”老爹高興地接納了她,老爹對躺在他身邊的唐曉曉說:“孩子,老爹我就是從萬念俱灰開始全新生活的,你要記住,不要心生邪念,我說的邪念,不是道德的邪念,不是物質的邪念,更不是政治的邪念,我說的邪念,是阻礙思想自由的念頭,是不利於解脫的念頭。可愛的曉曉,你躺在我身邊,我覺得有一種歲月倒帶的味道。我們睡吧,今夜不會有夢。”
第二天晚上,唐曉曉回到了自己的床上,她已經不再需要人陪了,她是一個看上去有點安詳的女人。老爹不失時機地向她提出了心願,他準備去閉關,不知道可不可以?曉曉非常愉快地答應了他:“老爹,你去吧,我會準時將食物放在你的洞門口的。”
一年之後,老爹又從洞裡出來了,這次出來,是因為已經好長時間沒有吃到東西了,他想瞭解一下唐曉曉在幹什麼。他來到木屋子一看,暗暗吃驚,木屋子已經好久沒有人居住了,到處是灰塵。曉曉呢?老爹滿山尋找,他在森林深處的一個岩洞外面,發現了曉曉的鞋子,一隻她經常穿著的鞋子。她被野獸吃了,或者被巨蟒吃了。老爹馬上意識到,這個森林已經不再安全了,和山下比,它好像沒有什麼優勢了。那麼,下山嗎?老爹問自己,那就下?老爹繼續問自己,到底下不下?你給個准信啊!老爹還是問自己。
老爹準備下山了,在一年之後的一個春天,他背著一個水葫蘆,走在鮮花叢中,像個拓荒者一般,往山下走去了。他走完了十幾裡路的瘴氣區,進入到了崩塌區,這裡是最危險的地段,幾乎每個季度都有山崩的記錄,每個月都會有零星的碎石往下掉落。沒有人會冒著生命危險來穿越它,除非是為了逃命,或者比逃命更要緊的事情。老爹突然想到,每一個曾經來到瑤苑的人,都不是單純為了逃命,或者他們望著這個方向奔跑的時候,已經忘了生死。他們是為了擺脫一種恐懼,就像他當初一樣,他是在沒有受到生命威脅的時候,來到瑤苑的,但是他卻非常幸運地越過了崩塌區。
老爹在進入崩塌區之前,停下來休息了一會,他在思考這樣一個問題,是不是每一個理性大於感性的人,都會止步于崩塌區?或者反過來這麼說,是不是每一個感性遠大於理性的人,才止步于崩塌區?老爹這麼想,是因為他已經完全把握了崩塌區的安危。瑤苑的人之中,只有老爹和阿炳知道如何安全地越過崩塌區,阿炳在的時候,下山去買東西的事情都是他完成的,後來是周雲擔當採購任務的,不過周雲幾乎是碰運氣穿過崩塌區的,每次老爹都會給他畫好詳細的穿越圖。老爹多次跟周雲說:“阿炳是這塊土地的兒子,他理所應當的可以安全穿過崩塌區,你不是,崩塌區不會在你經過的時候,忍著快要掉下的石頭,讓你過了之後再往下掉。”這就是老爹的邏輯,誰屬於這塊土地,他就會得到土地的眷顧。老爹當然是這塊土地的老主人了,他雖然只走過一次崩塌區,就是他逃進瑤苑裡來的那次,但是他信心十足,他穿過崩塌區,受到了大山友好的對待。
老爹望著友好的崩塌區,那裡面不知埋葬了多少人的屍體,不知淹沒了多少悲酸的故事。快到中午了,要走了,不然在天黑之前過不了崩塌區的。他站了起來,邁開左腿,可是右腿卻拖後腿了,右腿對左腿說:“我還是有點遲疑,我還沒有做好十足的打算,請給我一段時間,讓我積攢多一點的勇氣,可以嗎?”左腿聽了右腿的話,也變得猶豫不決了,兩條腿乾脆達成了共識,等過一段時間再說,說不定那個時候,山下的人會敲鑼打鼓來迎接他們呢!
這一等,又是一年,老爹自言自語地說,再也不能遷就兩條腿了,就算是他們的意見不統一,也要強行穿越森林,下山!
下山!這種強烈的意識再次喚醒了他的衝動,讓他全身的血液開始加速奔流,他充滿了力量,像一個渴望挑戰的年輕人,擁有無比堅強的鬥志!他依然像一個拓荒者,背著一個用了半個世紀的水葫蘆,往森林外面走去,往山下走去。
他依然是在黃鸝的第一聲鳥鳴叫中,踏上征途的,還沒有到午間,他就來到了崩塌區的起點。奇怪的是,起點處居然有一個人站在那裡,他在那個地方徘徊不定,好像充滿心事,又好像在等待誰的到來。
“你好。”那人對著他說。他顯得十分的從容,就像這句話是專門為老爹準備的,難道他是老爹的老熟人?
“你好。”老爹回應了一句,他定神一看,那人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該不會是我的同胞胎兄弟吧,老爹這麼想著,望著那人又多看了一眼。他很想問他,為什麼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可是畢竟是第一次見到,他不好貿然說出口,更何況,對方根本沒有表現出對自己相貌的驚訝之處,也許只是看起來很相像,其實並沒有什麼特殊的關係。
“你想下山嗎?”那人問道,同時也把老爹的思維拉回到了現實中。
“是的,我一直這麼想著,這不,我今天就出發了,難道你從我的這身打扮上,沒發現我的心思?”
“我當然知道,我關心的是,你真的想下山嗎?”那人不厭其煩地重複了一句,“如果你真的願意下山,就不會這麼精心地準備了。”
老爹似乎有點生氣了,他精心地準備,早早地構思下山這件事,難道還有假?這人是不是有點蠻不講理?再說,我是不是真心下山,跟他有什麼關係呢?他如此多管閒事,是不是有什麼目的?
“那麼,我問你,下山之後,你有何打算?”那人竟然有點咄咄逼人了,太多管閒事了,我一定得告訴你嗎?我下山之後,怎麼打算與你有關嗎?看在你和我長相高度相似的份上,我不撿你的禮了。我得趕路了,老爹這樣想著,準備繼續邁步了。
但是他分明聽到那人又問了一句,“你打算好了嗎?”老爹已經邁出了腳步,他不會遲疑了,他出於禮貌,轉頭望瞭望那人,準備把必勝的信心傳遞給這個多管閒事的好心人。當他轉頭的一瞬間,他驚呆了,那人不見了,他驚得停了下來,他忙理清頭緒,開始了大腦的邏輯行動,難道他今天遇到了鬼?或者出現了幻覺?
管他呢!我有我未來,我要走我的人生路。老爹轉頭準備繼續趕路,可是一個聲音又想起了,這次不是在他身後響起的,是來自他的心裡——“你打算好了嗎?”
真的是煩人,準備好了嗎?準備好了嗎?準備好什麼了呢?老是這樣問,老爹真的快要崩潰了,他是一個世紀老人,一個超然的聖者,是人間知識的總匯,是理智的知音,是目光的矯正器,他還用得著準備嗎?
但是他被這句話阻止了,他剛才滿懷的信心,被這句話攪亂了。他仔細地想了想,其實,他真的什麼也沒有準備好。他連山下的世界還屬不屬於他都不知道。難道,我一定得回到那個世界嗎?做一個隱者不是也有說不出的快樂嗎?那些被世人羡慕的幽谷蘭香,不是也泛出迷人的香氣麼?既然已經是一株世外蘭草,何必去追逐塵世裡的春江花月呢?
老爹被那個聲音打敗了,他落荒而逃,回到了木屋。他開始了全新的打算,他要把瑤苑建設成真正的世外桃源,要讓它勝過人間的任何一處美景。他也不再閉關了,因為沒有人可以給他送東西吃了。他做了這個決定之後,快樂了好幾天,他被自己的快樂快樂著,透支著對這個世界的美好想像。他回到了單純思考問題的年代,老爹覺得這是他思想升級換代的結果,但是他不知道,如果時間不懷好意的話,任何樂觀的想法都是愚笨的。老爹上了時間的當,他覺得他至少可以再活三五年,然後就死在這個無比自在的瑤苑裡。小木屋將是他最後的安息地,這個房子註定是他死魂靈最後的收容所,沒有人會佔有這個木屋。
時間真的欺騙了他,他年復一年的活著,忘記了生病,忘記了死亡。那塊不再管理的土豆地,也年復一年主動地給他貢獻豐富的澱粉。有時候,他有點後悔地想道,“那一年,我要是下山就好了。”但事實是他並沒有下山,直到現在他仍然呆在這裡,他被森林圍困了,被瑤苑囚住了。
有時候,他也會高興地自言自語,“幸虧沒有下山,那個地方,不知亂成了什麼模樣。”他的這種自我安慰倒是能說服他,他說這話之後,心安理得地沉浸在自我思想的美好之中。他覺得任何一種理所應當的生活,都是建立在別人對自己生活的認同之上的。“但是,我可不管別人,我只認同我自己就行了,這只是我的事兒,我不需要別人操心。”他這麼想,把自己活著的理由想得完美無瑕,他活在被自己說服的世界裡。
老爹給所有到過瑤苑的人都立了一塊碑,他用宋耀武曾經用過的雕刀,刻下了如下的話語:
——阿炳,一個老實的土地主,失去了土地,來到了瑤苑,並真心真意地死在了這裡,他是瑤苑的第一代拓荒者,瑤苑的子孫應該對此向他表示敬意!
——介之,一名學者,失去了自由,來到瑤苑,但瑤苑沒有給他帶來美好的未來,他來過,馬上死去,瑤苑的子孫應該對此表示遺憾。
——香梅,一個知性的女人,一個有著堅定信仰的知識份子,她也死在了這裡,她的死不明不白,她為啥被一把尖刀錯誤地刺殺了呢?瑤苑的子孫應該對此表示迷茫。
——周雲,一名中學校長,這人有點問題,不大好開誠佈公的評價,但是他確實是個受害者,對此,瑤苑的子孫應該表示堅定的認同。
——張軍,一名有熱情的年輕人,他為自己的信仰而死,死得理所應當,去他媽的理所應當吧,他已經死了。
——唐曉曉,這個女孩子苦難出身,天生喜歡做愛,但是她最終看破了男人,結果被不知什麼東西給吃掉了——這話說起來好像有點前後不合邏輯。
——宋耀武,天生高貴,死後依然位居皇族,他的故事是在告訴人們,有些人的人生,是不可複製的。
——老爹,待續。
老爹對所有人予以了評價,對自己就不敢貿然下筆了,他還是遵循習俗,把對自己的評價留給後人,只可惜,他的故事沒有一個後人知道。哪怕是沒有人知道,他也不對自己予以評價,這是他的原則。
空蕩蕩的瑤苑失去了往昔的熱鬧,就像一個樹倒猢猻散的沒落家族,又像瘟疫過後的無人村落。但是沒有什麼能夠難倒智慧的老爹,他養了一大群山雞,那種可以飛得很高很遠的山雞,老爹對山雞們說:“我死後,你們一定要守著木屋子。”
山雞王回答老爹,如果老爹不把他們殺掉,或者不全部殺掉,他們就完全可以實現老爹的遺志。老爹用不著殺山雞了,雞蛋就足夠養活他了,老爹吃著雞蛋的時候,聞到了一股人的味道,從遠至近地飄來。那是一種略帶不詳的味道,難道,這群人是一群惡人?老爹虛弱的身子不再能血氣方剛。他已經一百多歲了,沒有記錯的話,差不多是一百二十歲了,這是歲月年輪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記,不會因為任何故事有所增減。
老爹心想,這下麻煩了,他們直奔瑤苑而來。我不能呆在這個地方了,我得找個別處呆著,哪怕是暫時的,也要躲一躲,這群人的殺氣很重,老爹從那氣味中聞出了好幾百種動物的味道——至少,他們是吃過這麼多動物的,差不多所有的野生動物,都被這群人吃過了。他一定得走,不然會被他們捉住吃掉的,他不怕死,但是怕被別人當做動物吃掉而死,因為那樣意味著冤死。
一百多歲的老爹,走在逃難的森林裡。一隻野兔竄了出來問道:“老爹你去哪裡?這多難走,你為啥不呆在瑤苑,你沒有吃的了嗎?如果你萬一肚子餓了,你把我吃了吧,我寧願讓你吃了,也不願意這麼老的你還可憐兮兮地滿山找吃的,這不符合我做兔子的良知。”老爹歎息道:“孩子,我怕人,有人來了,所以我要躲。”
兔子緊張地回答:“老爹,你別嚇我,我也怕人,你走吧,我得躲人了。”
所有動物聽說老爹是來躲人的,都緊張得不得了,巴不得老爹走得遠遠的,別連累自己。老爹不理解這些另類,為什麼敢於獻出生命的動物們,卻對人這麼恐懼。恐懼的極限難道要超出生命本身?老爹這麼想著,突然明白了,自己不就是這樣麼?
不怕死,但是怕恐懼,這是所有生命的共性,老爹在明白這個道理之後,越發賣命地往前奔走,他後面的那群人,正架著跟蹤儀,瞄準老爹的方向,有條不紊地朝他走過來。
這是一場象徵性的逃亡。
整個世界,都在象徵性地演繹。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