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澄清“朱军重返央视”的谣言,我遭遇了网暴
作者:小C
“朱军回央视了?”前几天,我发现自己所在的很多社群都在讨论这个话题。我急忙登上微博,才发现许多营销号都在不约而同地发布一则核心内容为朱军重返央视、名字重回主持人名单的“新闻”,配图是身着西装的朱军正在演播台后正襟危坐。虽然图片上没有出现任何央视的标识,但不妨碍网友欢呼喝彩:太好了,这说明老朱真的是清白的!终于沉冤得雪了!弦子那个诬告犯,什么时候能受到惩罚?
来不及为网友一如既往懒得查证信息真实性、看啥信啥的特点扼腕叹息,我就私信了一位同样关心弦子案件的朋友,询问她有没有关注到这些热度很高的微博。果不其然,朋友义愤填膺:太扯淡了!那张图来源于一档名叫《大国匠心》的节目,跟央视综艺栏目一点关系也没有!这分明就是指鹿为马,偷换概念的假新闻!
经过我和朋友的查证发现,《大国匠心》其实并不是央视的节目,只是CCTV中视购物频道上的一个名义上做访谈、实际上为企业打广告的节目。而且,朱军从18年不在央视出镜开始,就一直在上这档节目赚钱,只是2021年就已经露脸过好几次。
网络上流传的所谓朱军重返央视的那张截图,来源于一位名为“减重手术医生_丁明星”的博主。该博主称朱军与他一起在央视谈肥胖和减重手术,实际上应该就是指他们一起参与了《大国匠心》新节目的录制。目前,该博主已经删除了这条微博,原因不明。
营销号们的另一说法是——朱军的名字终于出现在央视三套主持人名单里。这就更是子虚乌有。央视三套综艺频道的主持人名单里,一直有朱军的名字,他从没有被除名过,又怎么谈得上重归名单呢?
简单说就是,营销号和厌女的自媒体kol们利用了群众的信息差偷换概念,营造出朱军终于沉冤得雪、重拾工作的假象,借由央视“官方”的名头,操弄舆论、欺骗网友、构陷弦子。许多网友都被这令人匪夷所思的谣言裹挟。与此同时,弦子的两个微博账号都早已被禁言,根本无法为自己辩护,也无法针对事实做出澄清。无论怎样猜测这些狂欢者的目的,我都觉得毛骨悚然。
不用微博的朋友问我,要不要去写一条澄清微博?我说,好。
明知会被网暴,我还是发了微博
我尽量预想了我可能会面临的处境。我意识到,我的主页不能留下任何可能会被恶意曲解的话,同时也不能有任何我的私人信息。否则,我可能会被禁言、炸号,会被微博上那些以“爱国者”自居、以攻击女性为业的人辱骂、威胁、扣帽子,甚至人肉。不仅起不到澄清的效果,还可能会反过来对弦子造成影响。
于是,我把我的微博设置成了仅半年可见,并开始检查我这半年的所有发言,试着将自己代入进那帮人的逻辑里,删除了几乎所有他们可能会不喜欢的微博。在这场严苛得过了头的自我审查中,我为自己的妥协感到遗憾又无奈。
但我当时的想法很坚定:就算被禁言炸号,我也要发澄清微博。我只能尽量规避掉潜在的风险,这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也并不是我能够控制的。其实我已经莫名其妙地被炸过一个小号,大号也因为在九月转发弦子的开庭信息而曾被禁言一周。舆论环境对我们来说变得越来越差,发声变得越来越艰难。但正是因为有勇气讲话的人很少,才要更加努力地讲话。再加上,我爱她,我无法忍受她被如此构陷。
在那条微博里,我用尽可能温和的语言,对朱军重返央视的谣言做出了澄清,同时尽我所能地回击了那些阴谋论弦子的所谓正义卫士。微博发出去后,我打开了评论区和私信的权限。我明白这会为那帮人提供一个“展示自我”的空间,但这确实是我的意图。我想看看在舆论场被他们占领的当下,他们会使用怎样荒谬的理由来攻击我、攻击女性。
果不其然,随着这条博文的传播,我的微博评论区和私信迅速涌入了大量谩骂。
“女拳好死,开香槟!”“境外势力50万,兄弟们举报走一波!”“什么健达奇趣蛋(健达奇趣蛋是羞辱女性身材的网络用语)?”“幕刃(母人,侮辱女性的网络用语),还尼玛装呢,笑死我了!”“母狗死全家,女拳都是NGO势力,搞性别对立,跟国家人民作对!”他们竭尽全力地荡妇羞辱我们,污秽不堪的词汇是他们的武器,在评论和转发里表达自己也曾被禁言过、努力为弦子说话的女性则是他们的猎物。
有趣的是,他们似乎对我的微博内容毫不关心,也不关心朱军究竟有没有回央视。他们已经形成了一套极其类似的固化逻辑,因此再思考的能力已经消失于他们的世界。对他们来说,我解释朱军没回央视、替弦子说话,就等于我是“女拳”“境外势力”“母狗”“健达奇趣蛋”,我就是背叛人民的大叛徒,是十恶不赦想造反的女人,是给西方递刀子的洋鬼子。是的,他们得出的唯一结论便是我该死,别无其他。
如果我想做一个他们眼中的“好女人”,我就应该缄默不语,或是与他们一同庆祝朱军沉冤得雪,不能揭穿这则新闻的虚假,更不能揭示弦子与她的朋友所遭受的不公对待。
败诉=诬告,Metoo为何背负污名?
虽然人身攻击我们、给我们扣帽子的人占了绝大多数,但仍有少部分人选择使用看似客观的论据“质问”我们:朱军已经胜诉了,为什么要替一个诬告犯说话?博主你是何居心,为什么看不到已经发生的事实?
首先,他们认为法律是衡量一切的准绳,也是唯一的公平正义。胜诉即代表朱军是无辜的,而弦子是诬告犯。我们提出法律结果并不能代表朱军没有性骚扰弦子,且法律程序中存在着很多不公,他们就可以推论出我们不相信法律、不相信国家和人民。
这其实是非常愚蠢的思维。“法律事实不等于客观事实”应属常识,同时法律自身也存在许多不足,所以才需要对其不断做修订。案件审理过程中,掌握公权力的人也有很大的可操作空间,同一个案子由不同法院来判,就可能会有不同结果。不公也一直都存在,过往可作为例证的冤假错案无数,掌握权力的人也可以凭借某些手段为自己取得胜诉的结果——例如吴亦凡在今年出事前并没有输过官司,赵富强曾横行霸道几十年而安然无恙。
其次,他们认为弦子根本没有朱军性骚扰她的证据,之前她写的东西全是瞎编,是刻意诬陷朱军。很明显,他们从来都没有认真地了解过这件事情,也没有相关性骚扰/性侵害案件的知识储备。弦子提供的信息要素很齐整,且可以复核。按照财新的报道,警方提取的监控视频与弦子提到的侵犯细节是可以互相印证的。
弦子在十月发布的上诉状内容已十分详实,诚实地列举了案件一审过程里出现的种种疑点。可惜她的上诉状已经被微博和微信平台删除,也无法传播,导致即使想上网看到这份上诉状都已变得困难。
最后,他们认为弦子是想通过诬告朱军,来成为Metoo领袖,进而为自己谋取利益。这更是荒谬至极的臆测。我与一位持此观点的网友展开了简短的讨论。我说到弦子在2014年就已经报警,而那时Metoo运动根本没有在中国兴起,他说:那也有可能她就是预测到了几年后能翻盘啊!不要觉得人不可能有那么坏,我们村头有好多人就可坏了!……面对这样的人,又能如何讲理呢?
暴力狂欢背后,是权力的碾压
在这场战役里,有太多我不能忽视的事实。
我不能忽视我们被迫噤声的事实。弦子的大号早已在开庭前就被无缘无故禁言一年,她在十月用小号发布自己的上诉状,被微博平台删除四次后,小号也被禁言一年;开庭前后,即使友邻只转发了弦子的开庭信息,都会被禁言,严重的更已被炸号。这是一场大面积的、持续几个月的赛博屠杀,许多朋友都因此从互联网永远消失了。公权力的滥用导致舆论场域的竞争严重不对等,单一的信息流导致抹黑弦子的谣言盛行于互联网。
我不能忽视弦子与朱军双方巨大的身份地位差距。孟德斯鸠说:一切有权力的人都容易滥用权力。在这场典型的权力不对等的较量中,权势方肆意在网上禁言发声者,买水军,可见双方可调动的关系也有非常大的差距。
我不能忽视女性维权需要付出的巨大代价。在这个过程里,弦子牺牲了自己几乎全部的隐私,花费了大量时间、金钱,承受了来自权势方的压力与亲人朋友的不理解,以及数不清的网暴与污名,社会资源、名誉也都被无可挽回地磨损了。
攻击弦子的人声称,弦子这样的“诬告犯”会让女性维权变得更加艰难,实际上他们自己就忽视了性别暴力受害者走司法程序难取证且胜诉率低的客观事实,而直接怀疑受害者,把维权失败的受害者污名为诬告犯。
由于男权思维的惯性,他们还会阴谋论受害者的维权过程,否定受害者的性自主权,认为受害者是想“上位”,妖魔化、荡妇羞辱受害者本人。选择维权的本就只有少数受害者,因为怕被打成“诬告犯”,愿意承担这些风险,走司法程序的女性将变得更少。他们才是使女性维权变得更加艰难的罪魁祸首。
即使势单力薄,也不能停止发声
最近,我们发现“朱军重返央视”这个话题已经消失了。不管我们做出的澄清在这个过程里起到了多大的作用,都能证明选择澄清是一个正确的决定。至少,我们让更多人看到了澄清,从洞穴里走了出来。我们也在舆论场上留下了自己的声音,虽然势单力薄,但它仍存在着。
我深刻地体会到了发声者会承担的代价有多大。这几天,我反复被网暴,被扒出过往言论(即使如同开篇所说,我已经尽力做了清理),最后我选择再次关闭评论区和私信。我对朋友说,千万不要高估自己对负面信息的承受能力。寥寥几条负面评论可能不会对我们造成大的伤害,但铺天盖地且长期持续的网络暴力则会让我们浸淫在一潭死水里,逐渐被窒息感无可挽回地磨损。我无法想象,在这三年里,弦子自己一个人承担了多少攻击,又默默吞下了多少眼泪。比起她,我们承受的唾骂不过是微乎其微。
但如果让我再选择一次,我还是会做这个澄清。如果未来再发生类似的事情,我依然会抛弃自己的怯懦,选择成为发声者。世界是糟糕的,选择沉默或许可以免去许多麻烦,但如果没有人讲话了,不正合了那帮人的意吗?只要我们还能说话,我们便要让他们知道——就像西西弗斯推巨石,无论我们的处境变得多么艰难,都会有人站出来守护良知,都会有人努力阻止世界的下沉。
行动本身就有意义,很荣幸与大家一起打这美丽的仗。我永远不会畏惧与弦子,以及其他性别暴力受害女性站在一起。
这场战斗远没有结束,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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