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讀不食子|《杏仁》與被「革除」的感受
我和先生一直通過慈善項目資助一位住在中國西北黃土高坡的女孩子。項目每個月給她資助,從初中開始直到高中,今天我們收到了她寫來的最後一封信,因為項目資助結束了。她生活的村莊比較貧窮落後,項目在這三年期間不僅將資助送到了每個孩子的手上,也為村子打井,幫助當地進行了基礎設施建設。三年中,我們偶爾通信,我們看過她和她妹妹的照片。照片上的她們穿著我熟悉的那種校服,腳上的運動鞋被粉塵般的黃土包著,看不出原來的色彩。我想起小時候「白色」的布鞋髒了就用偷著撿來的粉筆頭塗上一層的日子。那時候沒有「霧霾」這個概念,但是確實沒有見過「白襪子」。
我從她初中開始就看她的書信,那時候,初中的她心願簡單直接——想考上心儀的高中,快要中考的她也很緊張。上了高中後不久,我們的項目結束了,看完她的來信心中卻頗不寧靜。
上了高中的她字體變了,有了明顯的傾斜,筆畫也乾淨利落了許多,能從這些細節上看出女孩的成長。然而,信中除了對我們表示一如既往的感謝之外,對國家的誓言卻佔了很大篇幅。這,是讓我不舒服的地方。她在來信中表示希望長大當醫生,救死扶傷,更要報效國家,為國家做出犧牲。短短的最後一個段落裡,「國家」反覆出現,鏗鏘有力的誓言和信誓旦旦的甘願犧牲重複著——這種感覺讓我覺得好熟悉,又好陌生。
其實,我們並不需要她感謝什麼,更喜歡讀她描寫考上的新高中的食堂和校園,也喜歡她邀請我們去她故鄉吃特色風味的熱情,唯獨她再三表示感謝的國家並沒有盡到保護她的責任,否則,為什麼需要資助,為什麼沒有乾淨的水可以喝等等,更不想說的是醫療,即便有來自發達國家的資助,我依舊不知道如果她生病了,醫療是否有保障。好懷念之前信中她畫的小太陽🌞🌞,那兩個小太陽比她對著我們表達對她國家的感謝珍貴許多。
這件事突然讓我想到之前的一本書《杏仁》。我很喜歡這本書,是在孕期看完的。有趣的是,作者孫元平是在一個人帶孩子的四個月中完成的這個故事。故事是關於兩個少年的,一個由於原生家庭的原因無處發洩從而成為了霸凌者,然而,另一個少年出生後就被診斷為大腦有特殊的構造,他大腦中沒有感觸害怕、緊張、快樂等情緒的地方—杏仁體。這樣的defect讓他對於霸凌「免疫」,也讓他在目睹姥姥和母親被一次無差別恐怖襲擊殺害時無法流露出感情,隨即為此遭到霸凌,但他仍無法展示出任何霸凌者想看到的害怕情緒,也就是這樣,慢慢兩個少年成為了好朋友⋯⋯
接觸心理學和心理諮詢後逐漸知道,原來Sci-Fi小說中「活」在人類中間的沒有感情的機器人不是什麼天方夜譚,沒有感受或者說將感受完全革除後的人比比皆是,就在你我之間,更甚者,我就曾是其中之一。沒有感受就不用感受被不斷地傷害、虐待,很多時候這是一種自保機制,然而,並不完全是。沒有感受或者完全扭曲的感受也可以是在日復一日的謊言下變得真實。《杏仁》故事中沒有杏仁體的少年是生理上的問題,而心理上的問題或許給周邊人造成的損失更多、更大。
《杏仁》與👆這個女孩子的故事有什麼關係呢?其實是我自己比較私人的感受罷了。我覺得在那片土地上生活過,人之於其他人的感受總是被無限的降低,簡單化為仇恨、喜愛,而無限升高的則是對一個抽象的「國家」或者「政黨」概念的愛和感激。在我讀女孩最後的那封信的時候,有些這樣的感覺。似乎她筆下的要為之犧牲的國家佔據了過多,甚至蓋過了那個我們通訊三年多的女孩作為個體的存在感,因為她要犧牲⋯⋯
賈島在「推、敲」二字中徘徊,我卻在「割除」和「革除」之間推敲,最終選擇了後者。人是有感受的,可惜的是,感受在種種情況下會被自己或他人甚至一個虛構的概念革除,從而讓人與自己內心的感受不再能夠連結。後期人為的因素比《杏仁》裡有奇特大腦的少年更加可嘆。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那麼,「為人民服務」的公僕和永遠愛人民、人民至高無上的國家亦是如此。可為什麼我們被一再要求反向去愛呢?這種反向的愛佔據的地方越來越多,甚至將我們彼此之間互助互愛都擠兌得無處藏身⋯⋯我感受到好多背離⋯⋯
有時候倒寧願是沒有杏仁體的少年,因為一切都是清晰的、明確的,而不想做一個泡在謊言中的感覺被操控、扭曲、抹殺的「人」。
我不是說寫信的女孩子是這樣的人,她想著當醫生救死扶傷說明她心中有同情心和共情能力,只是身在系統中,轟鳴的機器聲總會蓋過呼救聲⋯⋯我們做了力所能及的事,我的心頗不寧靜或許與這個在高中學習的女孩並無太大關係。或許不過是「為賦新詞強說愁」吧⋯⋯
《杏仁》這本書我喜歡的是少年與母親之間的關係,少年之間的關係,娓娓道來,不忍掩卷。生活中,我非常討厭杏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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