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種無力的憤怒在攀升。」
週日小鎮中央的咖啡廳坐滿了人,藍調音樂輕敲著耳膜。
「這都什麼破事。」玫瑰半癱在咖啡廳鏤空白雕的木椅上,一隻手百無聊賴攪動著浮上三兩顆冰塊的果汁。
今天她穿著一襲嬰兒粉的洋裝,袖口縫滿荷葉蕾絲,前胸處一個大大的花領結歪向左邊,整齊的雙丸子頭還是用珍珠髮飾紮起來的。
坐在玫瑰身邊的隕石勉勉強強套了個襯衫,但領口沒有領結,隨意的散開來。
「你可以變個魔法之類的,說不定就不用來了。」
「哼,我要有魔法就好了。」
「你不是有嗎?春風doremi。」
「幹。」玫瑰用力捶向隕石的肩膀,頭上的兩個包包還晃了兩下。
「我看到你的時候都快吐了。」玫瑰一口氣吸完半杯果汁。
「我媽跟你哥在一起到底是三小。」
「我也想知道這是三小。」隕石攤上一個尷尬的微笑,那笑容像是剛從檸檬裡擠出來似的。
「你之前難道不知道你哥交女朋友嗎?」
「知道是知道,但我沒想到會是你媽。」
「我也沒想到是你哥。」
星期五回到家,玫瑰見珊瑚一臉春風,就知道肯定有什麼事情要發生。果然珊瑚喜孜孜地把她抱了個滿懷,說有個重要的人要介紹給她認識。玫瑰猜也不想猜,心想肯定又是要見她的新男友,結果週日一早就被珊瑚跩去美容院,整了個人模鬼樣。
玫瑰見珊瑚難得這樣大陣仗,心裡毛毛的,剛被塞進咖啡廳包廂,就看到歪躺在椅子上的隕石。趁著珊瑚離開的空檔,兩人一番對話,才發現大事不妙。
「欸,你哥長得跟你像嗎?」
「說不上來。你問這個幹嘛?」
「沒有,我就想,萬一我媽跟你哥生了小孩,剛好長得像我們兩個,那不是挺噁的。」
「嘎哈哈哈哈。你也想太遠。」隕石不受控制的大笑出聲,又被玫瑰揍了一拳。
「你還笑得出來,幹,我很認真在煩惱欸。」
「不用擔心啦。」
「靠夭好緊張。欸欸欸欸,來了來了。」玫瑰遠遠看見珊瑚的身影,趕緊坐直身版。
珊瑚薰衣草紫的裙摺微微擺動,兩人遠遠走來,雙手牽在一起。
「沃操。」玫瑰整個身子攀出了椅座,終於看清楚那男人的面孔。
珊瑚本已是修長,但那男人又比珊瑚高出一點點,未及肩膀的微捲青銅色中長髮不羈的束起一束,皮革背心上的烙紋隨光暈閃動,銅製的耳釘雖然細小卻紋飾奇巧,下身是挺版的窄長褲,擦得水亮的木色尖頭皮鞋,反射出玫瑰那快掉出來的眼珠子。
「幹,你是你哥生出來的嗎?」玫瑰驚恐的回頭,正對上隕石的臉。
這兩人就身高髮型不一樣,臉簡直是一個模子印的。隕石滑稽的聳肩癟嘴,被玫瑰狠狠瞪了一眼。
「哈囉——你就是隕石對吧,剛剛送玫瑰過來,還沒來的及跟你打招呼。我是玫瑰的媽媽,叫我珊瑚就可以了。」
「嗨,你好。」隕石瞇起眼睛擠出一個假笑。
「這是我的大女兒玫瑰,你也跟她打個招呼吧。」珊瑚轉過頭,眉眼含笑的看著男人。
「你好,我是望舒。隕石的哥哥。」望舒的嗓音像是深夜裡翻捲的暗浪,表面不起波瀾,卻有一種壓迫感。
玫瑰給這聲音嚇得渾身疙瘩,感覺魂都快飛了。
「你好,叔…欸,哥…嗯?」
「哈哈哈,不用太緊張,叫我望舒就行了。」
「恩…嗨。你是老臉嗎?欸不是,幹,隕石你哥幾歲啊。」
玫瑰急忙轉過頭來跟隕石打暗號。可隕石一臉毫無反應的樣子,玫瑰下意識踩了他一腳。
「阿!幹嘛?」隕石沒從假笑模式裡緩過來,冷不防被踩了一腳。
「我問你你哥幾歲啦,你怎麼沒反應。」
「喔,我習慣你叫我渾蛋了,你叫我名字這感覺滿奇怪的。」
「好的,渾蛋,請問渾蛋你哥幾歲。」
「我哥今年二十五。」隕石漫不經心的垂著眼瞼說道。
「哇,哇喔。」玫瑰吸了一口飲料,心下不住地暗算這兩人到底差了幾歲。
「我聽珊瑚說玫瑰跟隕石都在同一個班裡,挺好的,原本擔心你們會不會見了面尷尬。」望舒笑著說。
「就同一個班也沒什麼好熟的。」玫瑰下意識說出口,講了才感覺這樣說似乎不好。
「喔,沒有啦,我跟渾蛋就平時會講兩句這樣。」
「玫瑰,怎麼可以說隕石是渾蛋呢?」珊瑚蹙著眉頭看向玫瑰。
「哈哈哈哈,沒關係的,小孩子小打小鬧,這樣感情才好嘛。」望舒緩頰道。
「幹。我不要跟你感情好。」玫瑰暗暗地對隕石吐嘈道。
「抱歉突然找你們出來,一方面是知道你們認識,我很開心,二方面是我跟珊瑚也準備好走下一步了,希望能先跟你們打聲招呼。」望舒依然掛著一個從容的微笑。
「而且我也很久沒見到隕石了。」
望舒說著看向隕石,可隕石只是抱著雙臂低垂著頭。
「下一步?等一下,你們該不會有小孩了吧?」玫瑰突然反應過來,急著開口問。
「哈哈哈哈,沒有那麼快啦。這是之後的安排,我們打算明年先去登記結婚。」珊瑚臉上的笑都快滴出露水來。
她轉過頭跟望舒相視一笑,玫瑰恍然間覺得珊瑚就像是個剛陷入熱戀的少女。
「這件事情我們商量了一陣子,還是決定先告訴你們。特別想見見玫瑰,我年紀沒有比你大很多,你就把我當作哥哥吧,我不會去干預你跟父親之間的關係,就當作是家裡多了一個朋友,希望以後能常常見到你。」望舒向玫瑰眨眨眼。
這番說詞讓玫瑰頓時哽住,這人似乎不像他的造型那樣有侵略性。
「隕石,這次仔細看,才發現你跟望舒真的很像啊!以後在學校還會常常見面,你不用覺得緊張,就也把我當作一個新朋友就好。」
「恩。」隕石抿著唇輕笑一聲。
「都餓了吧,我跟玫瑰先去點單,餐已經訂好了,請他們送上來就行。」珊瑚起身,招手讓玫瑰跟去,玫瑰不耐煩的起身跟上。
空氣頓時安靜下來,包廂裡漸漸被一種凝滯的氛圍填塞。
「隕石,」望舒用柔軟的音調開口。
「有半年沒看到你了吧。」
「八個月又十三天。」隕石過了小半秒,才低聲回應。
「抱歉,這陣子就是忙,沒有得空去見你們。」
「沒什麼。」
「你還住在那邊嗎?我跟珊瑚在市區有租一棟房子,如果你想住的話可以…」
「沒關係的。」隕石緩緩抬起頭。
「那床我睡習慣了。」他終於正對上望舒的眼睛,嘴角透漏的情緒似笑非笑。
「所以我就不去打擾你們了。」
望舒的瞳孔湧動著琉璃光彩,他剛想開口說些什麼,珊瑚跟玫瑰就回來了。
「哇靠,我跟你說。」玫瑰粗魯的拉開椅子坐下。
「這餐廳的東西貴得跟什麼一樣,連水都是黃金做的。」
「哼,真假。」
「真的貴到靠北…欸幹,這不是重點,我剛剛想到一個問題。」
玫瑰壓低身子,示意隕石靠近。
「你哥如果算我的繼父,那你是我的什麼?叔叔?」
隕石以為玫瑰這麼慎重是要說些重要的事情,結果卻是一通屁話。
「那是你算錯了。」隕石搖搖頭。
「我是你老子。」
「大家都領到材料了嗎?」
「有——」
「大家可以想想這本手工書要送給誰,在裡面畫插畫的時候記得要上色。」
禮拜一下午的美術課,陽光輕輕從窗外滾落,一班的小傢伙們不急不趕的翻摺著紙頁。
「碧落,你想畫些什麼?」太陽湊近碧落說道。
「可能會寫一些作文班上教的佳句吧,我不太會畫畫。」碧落怯怯地舉起書頁,上頭的火柴人憋屈得像是被腳踩過的香蕉肉。
「我真是太天才了。」玫瑰顛著步伐跑過來,一把把碧落桌上的東西推過到邊邊,把自己的書攤開來。書面上謄滿富麗的波斯花紋,內頁裡是簍空的手工立體牡丹花紙雕。
「哇,你也太厲害了吧!」
太陽像是看見了高飛的七彩靈鵲,捧著小書久久不肯放下。
突然後方傳來一陣摔落的聲響,碧落回頭一看,原來是隕石的書頁沒有黏好,全灑到地上去了。
碧落三步併作兩步,在隕石面前蹲下,小心攏起了紙頁。手才剛碰到邊角,隕石在一眨眼的瞬間,把整疊紙用力搶了回去。
碧落茫然的抬頭,正對上隕石一雙陰翳不明的眼睛。
這個動作讓碧落有些呆滯,還沒反應過來,隕石已經拿好紙頁,碰一聲坐回原位。
「你幹嘛?」碧落的語氣含著收斂的不悅。
「沒有。」
隕石的聲音覺察不出表情,只是默默的把謄上字跡的書頁翻面遮蓋起來。
碧落看著隕石這一連串動作,不受控制的嘟起嘴唇,一個俐落地轉身,把自己桌上的整罐白膠拿過來,再抓起隕石桌上的書殼,粗暴地擠上白膠。
「你沒塗膠。當然會掉下來。」碧落一面說,一面重重的丟下書殼。
「你不想讓人看的東西我不會硬要看,我只是幫你撿東西,我不知道內容是什麼,也不想知道。就只是想幫你黏好而已。」碧落接著說。
隕石依然靜靜垂著頭,他好像張嘴想說些什麼,但又合攏起雙唇。
「我之後不管你了,你要把書吃掉也隨便啦。」
碧落踱步走回座位,她也不懂自己為什麼要發那麼大的脾氣,但看到隕石把東西全搶走的瞬間,就有種無力的憤怒在攀升。
她沒有注意到身後的隕石,他靜默了幾秒,又攤開了書頁,靜靜地端詳著。
斜陽仁慈的照亮邊頁上的三個小人。
他們緊緊牽著手,像是那陽光曾經屬於他們一樣。
◎清朗的話:
總是有某些瞬間會讓人覺得,當初選擇活下來真是太好了。
隨著時間過去,很多回憶被賦予了新的意義。
雖然依然駝著生之沉重,
卻仍感覺自己被愛。
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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