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5. 藍莓貝果．孩子與愛

日常總有食不知味的時刻。對一個女人而言，要讓她倒胃口，只要在她未婚時在餐桌上問婚姻，已婚後問生育，都能成功使那一餐風味盡失。

我是那個女人。

有趣的是，婚姻與生育的話題與我緊密貼身，可誰都能說，就是我不能說。開竅的晚，過了三十歲連母親都問：妳不結婚嗎？擔憂的她甚至還為我找了一次相親，對方高大帥氣，我像一隻醜小鴨，之後對方找我出去吃飯，我窘得不知道該說什麼。吃完飯一拍兩散，母親隔日問我吃得如何？我只記得我扒了飯，其餘菜色一律失憶。後來她要再找，我只能拜託她別。更別提職場上一些無聊男，一知道那時的我沒結婚，陰陽怪氣的：哎呀，就是台灣女孩有想法才不結婚呢！讓人白眼滾三圈還嫌不夠，冷笑都覺得何必幫他們調節氣溫。

婚後沒多久直接邁入四十大關，幾乎所有人都問要不要生育。庫披向我求婚時，我問過他：你想要孩子嗎？我不確定我能不能生，或想不想生。畢竟年紀大，身體弱。雙魚的庫披，睜著他夢幻深刻的大眼睛，沒關係，我們在一起就好。至少到現在，他沒提起過小孩的話題。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這麼想。

芳療原本是我的愛好，學著學著成了專業，需要上些課程。一次，到外地參加三天兩夜的訓練，在場學員不少是母親。上課時我一定吃早餐，貝果咖啡是必備。那天到的晚，我只能帶著早餐進教室，一位同學對我笑著點點頭。長髮披肩，微笑宜人，當我知道我與她與其他五六位分在同一組做個案討論時，心情滿好。我帶著貝果與咖啡，趁討論的空檔，時不時偷吃一點。

那天我們分配到的是外國男性糖尿病初期個案，病情描述中有一段是他與妻子沒有孩子，有護理經驗的同學思考他的飲食狀況，而我想著他的慵懶，大家一陣討論之後，那位友善的同學舉起她友善的手，問：難道沒想過他與妻子的關係嗎？

家庭關係也的確是在考慮之中，但她接下來的話卻令我愣在當場：他的太太不生小孩，不生小孩的女人，怎麼會懂得愛她的先生呢？沒有生育孩子的女人，自私，不懂愛，先生是因為這樣被逼得生病吧。

依舊是那樣友善而溫暖的笑容，用溫柔的聲音，說出這句話。

我還沒反應過來，同組另一位同學立刻打斷她：我也沒小孩，我跟我先生說好不要小孩。

溫柔女子笑了，誠摯的看著她：你們會有的，只要相愛都會有孩子。我就有兩個。

我舉起手，說：我也沒有。

想了想，補了句：我不知道這樣的世界帶孩子來一遭是好事，還是壞事。

溫柔的她瞪大了眼，露出迷惘神色，至今我仍然記得她身上那件非常好看的深藍色洋裝。如果這樣是自私，那麼就自私吧。父母與孩子從來都是獨立個體，母親身體裡無須天性裝備愛情，愛是那麼偉大又那麼難。而我那麼渺小，渺小到只能顧好自己就已經是美好之事。

母親的身體是生養孩子的容器，然而在孩子呱呱墜地時，已經是獨立個體。人生而孤獨，尤其女人。我是個自私且只能照顧好自己的人，如果有另一人愛我，我十分感激，也願意付出心力。可是孩子，我始終不知道在這樣一個時代與世界中，多一條生命到底是好或壞？溫柔同學搖搖頭，她後來沒再與我說話。貝果漸漸涼，發硬，連咖啡也冷了，入口一陣酸。也許我在她眼中就是這樣，心腸硬，滿肚子酸，還不生孩子，簡直罪加一等。但我想，我仍然只能吃個貝果與咖啡，那天雖然食不知味，可之後我還是能找到好吃的。畢竟餓肚子的時候，我是我自己的容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