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有味:聽王璞講故事

虛詞無形@香港文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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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故城故事》分了三部分,有無數大大小小的故事,但是整本書有一條明顯的情節是從頭到尾都貫穿而不曾間斷過的,那就是作者不管到了哪裡,不管在多麼困苦的環境中,她總是離不開書本,千方百計找書讀。文革時期焚書坑儒,她冒著危險到處找書、借書、交換書,在上海讀研究生時期更不用說了。來到香港,看到那麼多的圖書館藏書,更使她欣喜若狂。她的一生都浸泡在書的海洋裡。

原文刊載於虛詞・無形

文|舒非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王璞的故事發生在長沙、上海和香港。她以三個城市為題,寫下超過半輩子的真實故事,那就是她的回憶錄《故城故事》。

王璞的《故城故事》很好看,一翻開,就讓我停不下來。這不僅僅是因為王璞是我很喜歡的作家,一向喜愛她的文字書寫,還因為她的回憶錄,除了寫出自己坎坷不平的經歷,還反映了她所處的那個時代,有很深刻的時代印記。

那些沉重的記憶

三個城市之中,以長沙的故事最震撼人心。那是內地大饑荒時期、大躍進、文革時期,還是繃緊階級鬥爭之弦,時時刻刻打擊黑五類的時期,我們知道王璞十歲由東北大興安嶺來到長沙落戶,其實已經發生了一個悲慘的故事,那就是熱愛新中國,五零年由香港奔赴北京,參加社會主義建設的父親,曾經報導國共和談的名記者王慶孚已經被打成右派,發配大興安嶺。

十歲的王璞,天生早慧敏感,小小心靈早被抄家抓人的情景嚇壞了,回憶錄裡寫盡擔心、害怕、恐懼的心理。好比開篇〈家住左文襄祠〉寫的就是面臨文革抄家的恐怖情景。

這條有著清代名將左宗棠祠堂的小巷,總共有九個門院,大部分是名人,文革時期名人都變成牛鬼蛇神,成為紅衛兵抄家的目標。擅寫小說的王璞,將此情景描寫得非常生動,讓讀者身歷其境,如聞其聲,如見其人……

「抄家的來了!」

黑暗中我媽這句驚恐萬狀的低語,好多年以後還常讓我從噩夢中驚醒,顫抖不已。曾幾何時。我們每次聽到那一聲緊似一聲的打門聲,都覺得是衝著我家來的。一家人立即翻身坐起,面面相覷:

「來了?來了!」

「不是打我們院子的門,好像是五號。」

「不,是二號。」

我們壓低聲音交流著這樣的資訊,窺測風向,評估形勢,互相安撫。等到終於證實那片喊打喊殺聲是在別的院子裡響,大家才鬆了口氣,回到床上。

這一心理固然有失忠厚,但當時我們一點也不為止抱愧。恐懼原是要不得的心理,使人變得自私。

沉重中的幽默與情意

假如整本書都是這種痛苦的描寫和控訴,那就太沉重而不好看了。《故城故事》裡有許多幽默的情節和幽默的語言,使故事變得生動有趣,充滿生活氣息,使人將緊張的神經鬆弛下來,哭笑不得笑中帶淚。

好比前面的紅衛兵抄家,終於抄到另外一戶叫劉姑的家裡。這次抄家者文明,被抄的客氣,竟然請吃芝麻豆子茶,還掏錢叫兒子去買全長沙最有名的和記米粉來請抄家者。「女領隊邊推託邊拉著聾子哥哥,向她一班人馬一聲呼喝,急急撤了,這才沒有把一場抄家事件演變成一次友誼會餐」——真有喜劇效果。

長沙往事苦難深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但是王璞總能抓住那些苦難生活中的快樂瞬間,這些瞬間往往跟食物有關係。我認識的作家王璞既擅長文學寫作又喜歡做菜煮飯,可以做家宴招呼南來北往的朋友,書裡面那些寫吃的片段,都讓我讀的津津有味。

在長沙故事之中,有兩件令人極為唏噓,極為難忘。

《故城故事》裡以地名為經,以時間為緯,追憶往事。〈新開鋪〉是個地名,也是1971-1972王璞當小學代課教師的地方。當年王璞21歲,青春年少,可惜因為家庭出身關係,長期做待業青年,找不到固定的工作。她的人生經歷極為豐富,做過電子廠、手錶廠的工人,也做過小學、中學甚至是幼稚園的代課老師。〈新開鋪〉就是發生在新開鋪小學的故事。

在新開鋪小學,她遇到了一位有音樂才華的男老師伊凡。他們「同病相憐」:兩個人都是政治運動的犧牲品,有著類似的遭遇,又對知識如饑似渴,酷愛讀書,加上跟周圍環境格格不入,他們不知不覺地就有非常多的共同話題——只要有機會遇到,就瘋狂地交談,王璞將它形容為「狂聊」。

為了「狂聊」,他們在辦公室窮聊,在宿舍窮聊,一起搭車,一起走路回家,一起在家門口繞圈,話還是沒能講完,就因此,惹得滿城風雨,校長出面警告,最後王璞只好離開那間「新開鋪」。故事的結尾很精彩,完全是個電影畫面,讀得我熱淚盈眶。

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是青少年宮,王璞作詞、伊凡作曲的〈我們是韶山小青松〉獲獎,但王璞不敢說那是伊凡做的曲。最後兩人在車站分手——

……這時我已經擠進了車門,後面立時有好些胳膊、腿、身體擠壓上來,把我壓入車上那堆擠成一團的人眾中。我使勁扭頭往車下看,但車已開動。影影綽綽,我彷彿看見一條手臂在人叢中朝我揮動。漸去漸遠,漸去漸遠。終於,眼前只見灰黯凌亂的庸常街景,連綿成一片片,一條條。

另外一個故事與感情無關,卻是個聽起來非常荒誕的黑色喜劇,它發生在〈如意街〉上。

時間來到1974年了,待業青年王璞還是找不到工作,這時男友田貝通過關係介紹她到街辦廠東方電器廠工作。王璞頭一天上班,就遇到這樣的情景:「這是車間嗎?說它是公共澡堂的更衣室還差不多,或者是瘋人院。一幫蓬頭散髮、衣衫不整的女人們濟濟一堂,四下裡閃動一片豐乳肥臀。我們上來時,這幫女人大概正在講笑話,人人一副笑得要死狀,有人朝天大張著嘴笑得喘不過氣,有人拍打著雙手笑得渾身直抖,有人彎腰狂拍自己的肚子,相鄰的兩個女人則互相拍打彼此。對著樓梯口的那名身著一件髒兮兮灰背心的胖大女子,大概是引起這一笑場的根源,因為她正志得意滿地朝四面八方巡視,好似一名得勝將軍在檢閱自己的戰果,那神氣分明在說『如何?笑死你們了吧?』」

這跟穿白襯衫(將鈕扣扣到下巴頦)、藍長褲背書包的王璞是多麼南轅北轍。如此這般,這瘋女人車間就發生了一些令人發噱的好笑故事。最好笑的是滿口粗言穢語的工友們終於知道王璞讀了很多書,而且能懂英文書——

「哎呀我的娘老子!好大的一本書咧!」

「媽媽的,還不是中國字呢!」

「王妹子你都認定?」

朱家裡的聞聲繞過桌子跑了過來,拿起一本書翻看:「讓我看讓我看,媽媽屍!是英文的咧!」

原來她竟然是有文化的,竟然認得出是英文,甚至還唸出了封面上一個英文單詞:「沃爾特,這是不是『世界』的意思?」

見我點頭,她高舉雙手,發出勝利的歡呼:「老娘好聰明咧!老娘好偉大咧!十年沒拿過書了還記得沃爾特。沃爾特沃爾特浪利夫長眉毛!王妹子你曉得我在講麼子吧?」

「曉得,你講全世界都喊毛主席萬歲。」

這下不得了了,大家都被我倆的才學齊齊驚倒。朱家的更是大喜過望,她一把拉過我,相見恨晚地把我擁入她汗巴水流的肥大胸膛……

《故城故事》的最後一部分寫到了我熟悉的香港。王璞用生花妙筆紀錄自己來到這座陌生城市生活的點滴,我特別喜歡那些溫馨感人的小故事。好比〈北角那座紅橋〉——

剛來香港的王璞,跟許多新移民一樣,都要為住房煩惱。她在北角北景街的一座大廈的頂樓租了一個五十呎無窗的小房間,住下之後,才知道那間大廈是北角有名的北姑樓,也叫快活樓。雖然大廈名聲很不堪,但王璞卻遇到了好人,先是楊先生後是林太,都對新到港的王璞很好。楊先生極力主張王璞要進文化界工作,還幫王璞送稿去《明報月刊》,結果竟一舉成功,獲得刊登。林太的故事更感人——

有一天晚上大廈停電,要爬18樓電梯。剛來香港又住在品流複雜的大廈裡,夜晚要爬上18樓的王璞,心中膽怯。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我的腳步聲步步驚心,那麼響那麼沉。我從來不是一個膽小的人。曾經一個人在鄉下走過一片墳場。還曾在文革武鬥的夜裡去荒郊野地,幫朋友送錢給她潛逃在村屋的媽媽。但在這停電的黑暗樓道,我聽見自己的心在胸口砰砰跳動,好像隨時要破胸而出。來香港這麼多天,我第一次痛感自己的孤立無助,一生都過去一半了,我還在這彷彿永無止境的黑夜裡獨自跋涉。

腳步聲越來越沉,我喘息著站停下來,抬頭往上看去:還有多遠呢?目的地到底在哪裡?我還有力氣走到頭嗎?

奇蹟就在這時發生了。我聽見頭頂上響起嘰嘰喳喳的人聲:

「有人上來!」

「回來了回來了!」

與此同時我看見了頭頂上那一豆燈光,是有人在接自己的親人吧?

但這是我聽見童稚的呼叫了:

「是王小姐嗎?」

「王小姐是你回來了嗎?」

走筆至此,淚水湧上了我的眼睛,那天夜裡看到那四張閃動在燭光中的面孔沒來得及流出來的淚水,現在流下來了。

一切都歷歷在目:小女孩小男孩笑容燦爛的面孔在最下一層,他們的大哥有點靦腆的笑臉搖曳在他倆上方,再上方是他們的母親,那總是跟麵包一到出現的溫馨笑靨,定格在那三張歡喜的面孔上,燭光便在她手上閃灼。世界似乎凝止在了那一時空中。

「你們在等誰?」我聽見自己驚異的聲音。

「等你呀!」四個人一齊回答。

「現在好了。」那位母親道,「家裡所有人都回來了。」

精彩不?王璞的《故城故事》語言文字之漂亮,描寫之生動有趣,故事之動人心弦,真是篇篇都是優秀的散文,令人喜愛。

雖然《故城故事》分了三部分,有無數大大小小的故事,但是整本書有一條明顯的情節是從頭到尾都貫穿而不曾間斷過的,那就是作者不管到了哪裡,不管在多麼困苦的環境中,她總是離不開書本,千方百計找書讀。文革時期焚書坑儒,她冒著危險到處找書、借書、交換書,在上海讀研究生時期更不用說了。來到香港,看到那麼多的圖書館藏書,更使她欣喜若狂。她的一生都浸泡在書的海洋裡。

王璞以此告訴讀者:是讀書改變了她的命運。

2023-9-29中秋節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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