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別的話
這裏是哈爾濱的舊小區。
我的身體懸浮起來的時候,可以遠遠地眺望凍住的松花江——後來才知道,原來自己已是他人眼中的”冤魂“了。
我不記得自己因何而”冤“,也不明白爲什麽自己不再是活著的人。當然,發現雙脚無法着地的那一刻起,我就該明白的。
今年,三月的哈爾濱格外冷。中央大街兩旁的樹上掛滿了霧凇,卻沒有彩燈。日頭隨著人影,升起來又落下去,就這樣,為了躲開母親叨念著的親戚聚餐,我一跳一躍地升了起來,越升越高,在銀行大廈的天臺上落腳。
天臺上,走來了一個套著棗紅色毛衣的男人。他有著油膩的手指,旁若無人地在天台大便,拿出手機,叫我和他互換微信號碼。馬上,天臺來了很多人,男人一下子無地自容。“還好他不會飛......”我這樣想著,趁亂離開了。
我落在一個曾于舊夢中光顧過的老婦人的陽台。記憶中她有著米黃色房間,養兩只貓,一只黃白,一只黑白,縂以過來人的語氣,不鹹不淡地勸我要選擇“人生中獨一無二的”。房間和記憶中一樣,她也仍是那副語氣,收留了我一會兒,又將我送走。“獨一無二的”,真好笑,明明每一樣都是獨一無二的。獨一無二的可複製,獨一無二的可憐。聲綫總是獨一份兒的。
我返回中央大街,在高中同學們放學的路上看到了小癒。她正和同學們走著,看到了我,不知爲什麽,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我低下頭,发現自己的腳似乎無法著地了,頓時明白了她在與什麽共情。“沒關係的,”我這樣講,“我並不想讓雙腳著地。”
懸浮著,我牽起了她的手。向前走了走,又看到母親,我連忙懸得高些,飛起來逃走,沒來得及告別。
逃進了教堂似的行政樓大廳,舊同學們來來往往,都是已經畢業了的模樣,大概是返校來參加活動的。
惡狠狠地,是出於回憶,也是自然的反應,我辱罵了Jeff和Thorin。在Nathen的耳邊呼了一口氣。Kristen用以往的溫和又崇拜的目光看著我,然後和Jenny一起離開了。Rozen和Jessica找到我,帶我進了女衛生間。Jessica的眼睛紫了一只,是她自己打的,似乎是患了抽動穢語綜合癥,她們問我該怎麽辦。突然地,Thorin闖了進來,大鬧著要找我評理,我到他耳邊“哈”地威嚇了一下,便把他嚇跑了。
這個時候,我才意識到我可能並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樣子。現在的我會是什麽樣子呢?或許是黑漆漆的、透著濕淋淋的怨氣的一條亂影吧。
我一直害怕著他們,終於,好像輪到他們害怕我了。
我回到大廳,那里聚了好多人,他們好像要抓我,但或許一切都是我的幻覺。我用盡力氣,沖上管風琴,逃到了教堂的頂端。突然,絕望使我失去了懸浮的平衡,頭朝下,栽在了大廳中央。
大家害怕地四散。
我明白了,我就是那個作祟的鬼魂。
看到現實的時候,我又不知不覺中恢覆了懸浮,穿透了行政樓的墻壁,越飛越高,在大廈間穿行。
毫無預兆地,我想:“有沒有這樣的可能——不那麽恨了,也不那麽怕了,或許......一切都可以是輕盈的。”
我從未後悔過任何一件事,也從未想象過生活的另一種可能。可現在,悔意是如此溫暖而真實,生活的另一種可能仿佛近在咫尺,只要我伸出手。希望的誘惑是如此沉默而平靜,像是溪流應匯入大海,我應消失不再。
受著這平靜而强烈的誘惑,我又回到行政樓的禮堂。剛才的大家早已重新聚在了一起,微微膽怯地相談,是在談論我。我低下頭,看著那些可憎的面目、天真的面目、迫切要求的面目——生動于記憶裏的一切面目,突然覺得,說恨,也不那麽恨了,說怕,也不那麽怕了,這些錯雜的因果,像蒲公英的種子,吹散,便散了。
緩慢地,我升到大廳的灰色棚蓋上,也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