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未央若梦 第二章

第二章 岚翼 冷泉伏影

夜色沉沉，青陵客栈的后房静谧无声，唯有烛火微微摇曳，映照着房内的一角。岚翼调查的商队走私事件终于告一段落，她卸下一日的疲惫，随手解开腰间的丝绳，将一封密信摊开放在案上，目光迅速扫过纸上的字迹。

她一手持信，一手随意拈起一枚荔枝，指尖微微用力，剥开鲜嫩的果皮，露出饱满透亮的果肉，轻轻咬下一口，甘甜的汁水瞬间充盈口腔。然而，她的眉头却微微蹙起，显然，信上的内容远不如荔枝甘美。

烛火轻晃，映照出她眉眼间的沉思。岚翼天生一副精致柔和的五官，眉宇间透着江南女子的温婉秀气，可岁月的流离与塞外的风霜，已然在她的轮廓上留下痕迹。她的肌肤虽仍白皙，却比未央城的贵女们多了几分粗粝之感，指节间隐隐可见薄茧，显然并非养尊处优之人。一缕青丝自耳畔垂落，她随手别至耳后，露出一截修长而略显消瘦的脖颈。一颦一笑间，仍透着深植骨血的从容与矜贵，即便身处青陵边陲，依旧难掩她昔日未央城世家千金的底色。

在岚翼幼年模糊的记忆里，她曾生活在皇都未央城，父亲在朝为官，母亲出身书香世家，家中锦衣玉食，宅院宽阔，庭中植满玉兰与海棠。她还记得，父亲常在书房中伏案疾书，母亲在长廊下静静裁剪锦缎，仆人们来往忙碌，日子安然无忧。

然而，二十年前的那场皇都暴乱让这一切化作泡影。那段记忆对年幼的她而言十分模糊，她只记得夜色渐深，府邸中的气氛格外沉闷，远处街巷忽然响起呐喊，愤怒的呼声交杂着惊恐的嘶吼。父亲仓皇归家，脸色苍白，母亲急匆匆收拾行囊。再后来，她被人抱起，耳边是呼啸的疾风，还有远方传来的喊杀声与惨叫。

四周的夜色骤然变得深邃而浓稠，仿佛某种不属于人世的黑雾悄然弥漫，将整条街区笼罩其中。刹那间，世界变得幽静，原本喧嚣的街道似乎被隔绝，连燃烧的火光都被雾气吞没。

待她醒来时，四周已然沉寂，天光微亮，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寒意。她在父亲的怀抱中睁开双眼，依稀可见远方连绵起伏的群山，如巨兽般沉默矗立，山间云雾缭绕，与她熟悉的未央城截然不同。近处传来嘈杂的人声，她迷迷糊糊地站稳身子，眼前的景象令她怔住——

四周皆是衣衫褴褛、神色憔悴的流民，妇人抱着孩子低声哭泣，伤者躺在草席上呻吟。而在这些流民中，一群身披异族长袍的身影穿梭其中。他们不同于普通的商旅或南国士兵，身姿挺拔，衣饰迥异于南国军制，肩上佩戴着天岚族的印记。

他们默默分发行囊和食物，动作沉稳，不带怜悯，仿佛早已习惯这些动荡与流离。几个年幼的孩子缩在母亲怀中哭泣，一位天岚族战士半蹲下来，轻轻递出一块干粮，耐心地哄着他们。不远处，父亲正与一位身披灰色长袍、须发皆白的天岚长老交谈，声音低沉而哽咽，语气里满是复杂的感激与悲痛。那位长老轻轻拍了拍父亲的肩膀，神色沉稳，眼中却浮现出几分沉重的哀戚。

自那一夜之后，他们再也不曾提起未央城。

父亲将旧姓埋藏于过往，改名“岚隐深”，寓意隐于青陵，深藏往昔。她亦随之改名为“岚翼”，那是她幼时对天岚族战士的模糊印象——他们如风般穿梭战场，庇护流亡的百姓，如同振翅高飞的猛禽，守护着那些无依无靠之人。

她比任何人都更加勤勉刻苦，不论是经史兵法，还是行商算术，她都一丝不苟地研习。成年后，她开始接触天岚峰上的一切，并以客栈为掩护，逐步深入天岚族的核心事务。她负责打理后勤、统筹商队，暗中维系着天岚族与外界的联系。

与那些受军队监视、行踪受限的天岚族人不同，岚翼凭借汉人的身份，得以避开朝廷的眼线，偶尔出访江南，为天岚族寻求外援、购置物资，联络其他士族势力。

近日，岚翼在青陵调查的，便是南国的商队走私事件。

青陵西郊，天市坊的灯火映照着微凉的夜色。她缓缓放下手中的绢布，目光在纸上的字迹间游走，心思沉沉。这份情报清晰地记录着二皇子麾下商队与北国暗探的交易细节——商队自云津启程，沿官道北上，经由长风镇、三岔驿站，最终抵达青陵，然后货物便会在某个隐秘地点神秘消失，几日后，北国便会收到那批物资，而运送路线却无迹可寻。

身旁的男子静静地看着，指尖轻敲桌面，目光微微闪动。

他的轮廓在昏黄灯光下半明半暗，五官深邃，带着天岚族特有的凌厉线条。常年风吹日晒令他的皮肤透出健康的黝黑，眉峰锐利如刀，颧骨高耸，侧脸上有一道深深的刀疤，从眉梢斜斜划下，延伸至颧侧，仿佛某场恶战留下的痕迹，使他更添几分危险而冷峻的魅力。

比起寻常南国人，他的骨架更为高大，肌肉线条分明，却不是过分魁梧，而是一种极富战斗感的匀称。他的眼眸如夜幕下的鹰，锐利而深沉，宛如能洞察世间所有隐秘。那是一个身经百战、从尸山血海里活下来的人，他不轻易言语，但每当开口，言辞皆如刀锋般犀利。

“他们是怎么把货物运出去的？”岚翼指尖轻敲纸面，低声道。

“南北边境设防严密，正常渠道根本走不通。”男人的声音低沉，带着天岚族独有的微微沙哑质感，仿佛远方山峦间的风拂过冰冷岩壁。

岚翼微微皱眉，翻开另一份记录，沉声道：“这商队训练有素, 多半是二皇子的亲兵。他们抵达青陵后，并未沿商道继续行进，而是直接消失。”

“消失？”

“更准确地说，是换了方式。”她低声道，指尖在青陵地图上缓缓滑动，最终停在一处不起眼的河道交汇点——冷泉渡。

那是青陵外一条隐秘的水道，表面看似干涸，实则底下暗藏地下水脉，连接着南北边境。而更重要的是，冷泉渡附近有一座废弃驿站，夜间几乎无人经过。

她嘴角微勾：“他们在城内换装，然后趁夜色将货物通过秘密水道运往渡口，与北国的暗探交接。”

男人目光微凝，眉峰微挑：“所以，我们要做的，不是截住他们，而是在冷泉渡，一网打尽。”

岚翼轻轻点头，微笑间透着冷意：“我们放出风声，让二皇子那边的人误以为巡防司已经盯上了亲兵伪装的商队，逼他们提前转移货物。同时让北国的暗探也收到消息，误以为交易出了问题，必须尽快完成交接。”

“他们的戒心会迫使他们避开城内交易，直接赶往冷泉渡。而那条河道，两侧陡峭，水流湍急，进去容易，退无可退。”

男人沉吟片刻，缓缓道：“若他们真在冷泉渡碰头……那就是他们的葬身之地。”

岚翼目光沉凝道：“一边是南国私兵, 一边是北国暗探; 这一战务必处理的干净, 以绝后患。”

冷泉渡，夜色沉沉，河面泛着微光，幽深而寂静。

二皇子的亲兵悄然抵达渡口。马车上盖着厚重的麻布，看似运载普通货物，实则暗藏炼金矿石、秘制药草、战备材料。亲兵首领翻身下马，警惕地聆听着四周的动静。

不久后，黑暗中传来脚步声，几道鬼魅般的身影浮现——北国暗探已至。

两拨人无声地对视，随即北国的头目率先走上前，示意交接开始。

“银两呢？”二皇子麾下的首领沉声问道。

北国人轻轻拍了拍身后的货箱，箱盖微微掀开，银光乍现，堆满整箱的北国精铸银两在微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就在两方准备验货的瞬间——

夜风忽然静止。

冷泉渡的火光摇曳，在场的亲兵与暗探们突然察觉到了一股不对劲的气息。

空气变得粘稠，黑暗仿佛被赋予了生命，悄然蠕动，弥漫至整片渡口。

有人察觉不对劲，猛然回头，却只见夜幕沉沉。然而，一种无法言喻的战栗感顺着脊背窜上脑海，令他毛骨悚然。

风声微动，刀光乍现。

一刹那，黑雾翻腾间，部队外围的两名护卫喉间溅血，连惨叫都未来得及发出，便已倒地。

“难道是……暗夜之刃！”北国首领惊恐地脱口而出。然而，就在他声音落下的瞬间，一股令人窒息的杀意骤然锁定了他。那是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压迫感——纯粹、冷酷、无情，仿佛死神已然降临。

夜幕中，男子身披黑色轻甲，犹如潜伏于暗影的幽灵。他的刀刃漆黑如墨，周身弥漫着扭曲的黑雾，每一丝雾气都仿佛有生命般，随着他的动作游走。他，是一只从黑暗深处走出的孤狼，是一把无声收割生命的暗夜之刃！

刀光再现。他的招式迅捷如雷，刀身翻转间，每一击皆带着枪法的狠辣与精准，贴身而凶险，竟是天岚族典型的战法。

他身形飘忽，黑雾缭绕，宛如夜魇，在战场上游刃有余。每一次挥刀，黑雾便随之蠕动，吞噬对手的生机。

“是黑魔法！暗夜之刃，一定是他！”还未等亲兵缓过来，鲜血便在刀锋间绽放。随后的哀嚎声在黑暗中此起彼伏，所有反抗都被无情碾碎。

有人绝望地逃窜，但在踏出渡口的瞬间，黑影一闪，冰冷的短刃已然刺入后颈。

他缓缓抽回短刀，漠然扫视场间。

直到最后一声惨叫划破夜空，冷泉渡彻底归于死寂。

岚翼缓步走下山坡，黑色披风在夜风中微微扬起，目光淡然地扫过满地尸骸。

男人静静立在渡口，随手甩去刀上的血迹。此番二人一人制定行动计划，一人果断执行，配合得天衣无缝。

“无人生还。”

男人淡淡开口，声音冷硬而低沉，宛如从深渊传来。

随后，他缓步收刀，漆黑的刀刃无声归鞘，黑雾随着他的动作缓缓散去，仿佛这场杀戮从未发生，唯有遍地尸骸见证着死神降临的轨迹。

“动作太快了。”岚翼语气里透着一丝玩笑，走到他身前，抬手理了理他肩上的黑色披风，语气柔和。“迅捷而凌厉，你向来不会让我失望。”

男人沉默片刻，随后缓缓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两人默契地向静静立在水边的战利品走去。

岚翼站在一辆被掀开的马车旁，低头望着车厢中堆叠整齐的木箱，箱盖微微破开。她目光沉静，缓缓蹲下身，指尖拂过一块矿石的冰冷表面。不远处，另几箱货物被撬开，露出了整箱的北国精铸银两，月光洒落，映出银白色的冷辉。岚翼伸手拿起一锭银，轻轻掂量，微微扬眉。

男人站在她身边，淡淡道：“这些银两，怕是够你买一辈子的荔枝了。”

听到这话，岚翼手中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抬眸看向他，眸光微闪，唇角缓缓扬起一抹笑意。“那可真是天大的奢侈。”但她心里却很清楚，荔枝从来都只是幌子。真正的意义，是掩盖天岚族与云津之间的秘密通信。而她，只不过是捡个便宜罢了。

她笑意未散，低头继续点货，指尖拂过一箱炼金矿石与魔法药草，眉头微微蹙起，开始仔细盘算。

“这些矿石……勉强能支撑白光骑士团半年，但若是战况激烈，怕是撑不了三个月。魔法药草倒是足够储备一阵，至少能保证御龙术的消耗不会短缺。”她低声自语，目光冷静，心中已经开始计算如何分配这批战利品，以最大程度支援天岚族的后勤。

另一边，男人掀开一辆辎重马车的帘布，目光扫过装满物资的箱子，沉默片刻，随后翻身上车，整理着辎重，将货物重新装车摆放。

冷泉渡的夜色深沉，夜风卷着淡淡的血腥气，吹拂着岸边枯黄的野草。货物已经整理妥当，暗夜之刃翻身上马，斗篷微扬，正准备离去，忽然，他的目光微微一凝，手指不经意地搭上腰间的黑刃，低声道：“有人。”

岚翼一愣，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目光落在渡口旁的一片草丛里，那里本该被夜色吞没，但草叶间微微晃动的影子却显露了存在。她轻步上前，黑色风披随风微扬，声音放缓，温和地道：“出来吧，不用害怕。”

草丛微微晃了晃，一个瘦小的身影怯生生地探出脑袋，月光下，是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衣着朴素，脸颊上还沾着些尘土，圆溜溜的眼睛里透着一丝紧张，却又没有惊恐。

岚翼蹲下身，柔声问道：“你害怕吗？”

小女孩抿了抿唇，摇了摇头，声音清脆地道：“不怕。”

岚翼微微挑眉，目光温和：“为什么呢？”

小女孩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坚定：“爸爸说了，暗夜之刃扶危济困，除暴安良，是一个大好人！”

她的话音未落，暗夜之刃眉头一挑，似乎有些意外，缓缓从马背上翻身下来，走到岚翼身旁，深色的斗篷在夜风中微微摆动。

他微微俯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小女孩，眸色深邃，却没有往日的冷冽，而是带着几分罕见的兴趣。过了片刻，他缓缓道：“那你回去后，告诉你的爸爸妈妈……”

他微微一顿，随后低声道：“我希望自己，像南国夜空中的星辰，守护这片大地。”

岚翼看着眼前的一幕，眸色微动，嘴角不自觉地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而暗夜之刃微微勾起嘴角，伸手拍了拍小女孩的头顶，随即转身，黑色斗篷翻动间，他已重新踏上马背。

夜风依旧冷冽。两人一前一后护着小女孩沿着泥泞的小路前行。一路上，岚翼温声询问她家里的情况，女孩则叽叽喳喳地讲着父亲如何听闻暗夜之刃的事迹，又如何教她在夜里分辨方向。几分钟后，告别了小女孩，两人再次踏上夜路，沿着来时的方向折返冷泉渡收拾物资。风吹过夜色，似乎比先前少了几分冰冷。

天岚峰上雾气缭绕，苍松掩映之间，石阶蜿蜒而上，直通云端。岚翼步履稳健，沿着熟悉的山路拾级而上。昨夜的肃杀已然远去，清晨的空气里弥漫着山林独有的湿润气息，泥土与松针交织出的淡淡清香，让人精神稍振。

她下意识地舔了舔唇瓣，昨晚荔枝的甘甜余味似乎仍残留在舌尖，带着微微的凉意。 又想到了某人的怀抱冷峻坚实，虽带着风霜与杀伐的气息，可她却从未觉得如此安心。山风拂过，她轻轻呼了口气，将那些情绪按下，腰间别着的密信微微折起。她的步伐依旧稳健，前方的山路崎岖蜿蜒，而她早已习惯，在一次次攀登中磨砺心志。

前方林间忽然传来轻微的响动，紧接着，一个身影自山道侧的树荫间跃下，稳稳落在她前方几步开外。

来人身披天岚族战甲，肩侧斗篷上的印记在晨光下若隐若现，腰间悬挂着短弯刀，背后负着一柄制式长枪，步伐沉稳，神色冷淡。正是天岚族年轻一代的佼佼者——风洵然。

岚翼微微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目光在他身上一掠，随口问道：“白光骑士团最近的训练如何？”

风洵然调整了一下肩侧的长枪，语气平淡：“目前在山区大范围操练，白龙们也飞的更自如了. 顺便山区异兽丛生, 我们偶尔也能救助遇险的百姓。”顿了顿，他看了她一眼，补充道，“昨天就用白光化影救了个跑商的，似乎是个给你送荔枝的家伙。”

岚翼挑了挑眉，神色未变，只淡淡道：“救人事关紧要, 不过不要太张扬; 能做到什么程度，你们自己拿捏。”

风洵然点了点头，没有多言，两人一前一后地向议事厅走去。 晨雾未散，远处的钟声在山间悠然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