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生活 / 篇二: 两年前惊鸿一瞥之幼儿园男幼师
此文出自公号“妙馔”
文丨coffee cat
现在的孩子也奈何不得,高兴也好,委屈也罢,上幼儿园是义不容辞、风雨无阻的。早九点入园,日头偏西五点收工,门内列队,几个爹娘散落在外,失物招领一样的神色。小的们遂即鱼贯而出,看准各自爹娘,急奔而来。小脸略有倦色,发丝汗津津贴住额头,衣裤处处泥渍,仿佛下地插了一天的秧。
幼童们,人生开场之初,就朝九晚五、做五休二,无可奈何亦如成人。
小女入园两年多。我不善攀谈,也不喜打听,老师们个个惜字如金,除了交换一声早安,午后冲我一句笑眯眯的 “heute war alles gut 今日一切都好” 外,少有他话了。
和老师交往不多,但今儿却要写写一个叫Mark的男老师,园子乃至行业里的一泓清泉。
初见是两年前,在幼儿园举办的八月夏日露天庆典上。大人孩子,纷纷游走于一个个的现场节目,乐声飘扬,有食有饮,好不热闹。因小女还未入园,除了园长老太太,我们一个都不认得。
我进屋续咖啡,见一个高大的年轻男子,阔肩长腿,于长桌前细细张罗饮食。不便打扰,我在屋角站了会。他三十出头的光景,身着一件洗旧的白色麻质上衣,棕发过肩,飘飘逸逸的,额前头发向后齐梳,用一枚银灰色的小发卡别住。发卡虽为女物,但在他却不落娘气,只觉素雅。好比中国古时男子簪花,腰间配玉。
他抬头见我,彬彬问道,要咖啡还是冰饮?咖啡要等,炉上还在煮。他淡白的肤色里带点棕色,五官有欧洲中世纪男子的英挺,又混入了亚洲人的温润平和,清俊得真真难以言说。
家门口好几处幼儿园,平日所见的男老师们,大都臀宽体胖、庸庸无奇。此处,竟有这等人物,猛然见了,好不欢喜!这个欢喜,并非对于男色的垂涎,而是一份纯然的欣赏,如同见了世间别的美物。
我当即道,咖啡,当然咖啡。他停下手中的活,同我闲聊一会,能听见厨房里的摩卡壶,发出幽幽的低音。没说几句,一片人影哇啦啦进来了,他点个头,自去厨房忙了。转身间,我望见他的脚上,棉袜配拖鞋,拖鞋的款式是欧洲人每家每户都有的。
本是个居家拖鞋,后被潮人穿去了街市,渐渐成了时尚,变为一鞋两穿了。
这双拖鞋,是Mark的出勤鞋,它横扫了夏秋东春,我也看足了四季。里头的棉短袜,静静在黑白灰间变换;他周身装束,一样的沉静,衣衫非棉即麻,颜色无非是黑、旧白、鸽灰;有时在脑后高高的扎一个圆润的发髻,更有一种中国古时的风雅。
园子里独这一个男老师,也惟有他,有那份闲心,把当日的碎碎趣事,对我细细讲来。
有时下午,我站在门口,女儿在地上慢慢穿鞋,趁这功夫,他倚着门,嗤嗤笑着,把她和她那小闺蜜吵吵和和的样子,学与我听。
"du meine Freundin, du nicht meine Freundin, du wieder meine Freundin, liebe dich...你是我好朋友,你不是我好朋友,你又是我好朋友了,我爱你。"
女人心,海底针,即便是小女生耍性子,也能管中窥豹这句真言了。这点戏翻来覆去,不厌其烦地演,也真是有趣。讲到好笑处,他就抿着嘴笑,也会一皱眉,摇头故意一叹。
那一副对小女儿憨痴之态的爱惜样子,让我不由想到大观园的宝玉。
女儿也几次在家说起,“别的老师都有点凶,只有Mark从来不骂小朋友,他每天笑迷迷的。”
早晨,送别小女,走过幼儿园小班,隔着玻璃见他在桌边分盘子,底下坐了一桌子滚滚圆的宝宝,脖儿上系着围兜,手舞足蹈,吱吱呀呀声此起彼伏。Mark 闲闲的摆餐具,倒果茶,一身的悠然,就像在自己家里,于音乐中布置餐桌,再摆上一束花。
这天,他衬衣挽过了肘际,随着胳膊的抬放,隐隐的露出了一个杯口大的纹身。仔细一瞧,竟是个婴儿推车的轮廓,像纸上几笔勾勒的素描画!既不落俗套,又暗合了他的职业,令人莞尔。
(二)
一个周末,我和幼儿园一个德国妈妈坐在游乐场的沙坑里闲聊,聊着聊着说到了Mark身上。好巧不巧,这妈妈和Mark竟是读书时的同学,各奔前程后也一直有联系。见我一脸惊奇,她聊得愈发起劲,透露了一些老同学的私事。
更令我愕然的是,Mark 他是个标标准准的富家公子!其祖父是德国某民族企业的创办人,其父亲子承父业,年逾六十仍奋斗在一线;其母是本城艺术圈内小有名气的画家。上头有个哥哥,学业一结束就投身了家族轰隆隆的事业,一个典型的家族三代传承。
众所周知,德国幼师的收入不怎么样,德国成年人大都靠自己的收入过活,父母通常在婚娶、买房这样的大事上,才援助一二。那么Mark,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怎么就走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顺理成章做个光光鲜鲜的家族事业掌门人,不好吗?我的脱口一问,带有亚洲式的惯性思维。
她耸耸肩,淡然道,亲爱的啊,不是每个人都喜欢“精英生活”啊。要他西装革履坐在办公室里,对着冷冰冰的电脑,那是死都不肯的。他就这么个性子,个性简单处世淡然,做事听从内心的声音,学生时代就不是个野心勃勃的,他喜欢和孩子相处,说这个工作干得很开心,这不是很好吗,我都羡慕不来。当初他家里并不赞成当幼儿园老师,后来看见他乐在其中,父母反倒大力支持了。
我想到他虽为西方人,言谈笑容却隐隐有君子如玉的中国古风。这等含蓄风致,虽不至于上穷碧落下黄泉,也实为难得了。便打听起他是否闲暇时爱看书,对亚洲文化是否感兴趣。身边人哈哈一笑道,爱不爱书不知道,以前学校成绩倒是一路很好。你看他在幼儿园里像个慢悠悠的Opa(祖父)是吧,那是他的工作,你大概猜不出他的爱好在哪儿,少年时因为漫画和电影迷上了日本柔道,勤练多年,在开始幼儿园事业的前两年,得到了柔道黑带,开了个party庆祝,我也去了呢。后来又玩巴西柔术,正好我先生也是巴西柔术迷,他们两每周末有一天是泡在武术馆里,成了要好的朋友。也由此,我和Mark的联络一直未断。
我听呆,眼前有两个人影在浮动。平日接送所见的Mark,那么温雅,还会把小儿闹别扭的事细细讲来,也从未展露过一寸常年所练的灿烂肌肉,暗地里却是个身体激烈对抗运动的痴迷者,啧啧啧,真真想不到。我花了好大气力,才将这两个影子,“啪”的合在了一块!
Mark 尚还年轻,膝下无子,我随口道,他性格温和,又这么爱孩子,以后他的孩子要多么的幸福。
他不会有孩子的,他是不婚不育主义者。那个娘平然一笑,望着我说,Mark是个好人,但也有一个固执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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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周一,我送女儿去得稍早,morgenkreis (晨会)还没结束,只见老师孩子围坐一圈,他们在唱歌,还伴有手舞。我经过窗口,侧头向内一张,这个Mark 怀里坐着一个孩子,他一边摆动胳膊,一边俏丽的朝我飞了个眼睛,伴随一个窃笑。
这一记眨眼,有孩童的俏皮,女子的婉媚,男子不假雕饰的赤子心,又令人莞尔。
原来,成年男子的一个媚眼,也可以这般玲珑清透,不带一丝浑浊。
贾宝玉的口里,世间男子为浊物。他若穿越来今,漂洋过海,看见了这个Mark,会做何想?
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