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老师
小区凹凸不平的街道上,传来她敲着拐杖的身影。往来的众人提着小菜经过她的身旁,侧目看着她对保安大声呼求着。干瘪的皮肤紧紧镶嵌进脸颊里,双目沥过一层灰灰的昏暗,穿了许多年的淡红色上衣不合时宜的钳住了她,随着她拐杖的探索跟着身体一缩一进。
我在路边怔怔的看着她,突然觉得有些面熟,原来是幼儿园带过我们班的姚老师。记忆里早就没有了任何有关她的具体片段,模模糊糊之间只记得她是管理我们生活的老师,一个讲话十分不好听,看起来很厉害的人。在小朋友和家长之间并不讨喜。不知道她现在又是和保安扯什么皮?我站在那默默看了几分钟,才了解原来是瞎了的她想要出去买菜,央求着保安放她出校园的大门。可是似乎她用这伎俩太多次了,保安害怕放她出去后,她不慎有个伤筋动骨,三长两短。那他可背不起来自百年名校的怪罪,于是搪塞着要她回家乖乖呆着。可是她岂是这么容易放弃的人?她大声用武汉话喝着,拐杖急促的探来探去。一会儿坐在路边,一会儿试图越过挡车的杆子。我心想,可能她还不知道她现在还没到大门呢吧。在目睹她围着错误的门边来回打转,还差点踩进路边的洼坑后,我便犹疑着上前问她,需不需要我出门帮她把菜带回来?她告诉我菜名就好。许是久久的哭嚎终有回响,她一把抓住我,连连称赞我是好心人,要我陪同她一起出学校的门。“我要去的超市就在附近,几步路就到了,很快的!”我突然有了一种骑虎难下的感觉。本来并不想和她一道走,可是我也怕一个人去,买到的东西也不合她心意。只好让她牢牢的拽着我,牵引着她出了校门。
她并没有骗我。她想去的小超市就在大门向左的不远处。我在她左一口好心人,右一口好心人的赞扬下扶着她摸索上了超市门口的小台阶。店里的人似乎和她相当熟悉,连忙招呼她坐下来。她一边嘹叫着自己刚刚走来的不易,一边抖抖索索的把皱皱的纸币掏出来,买了一小袋子糊满了泥巴的土鸡蛋。在回去的路上,我告诉了她我曾经是她学生的事情。她大喜,紧接着便问我多大年纪了,找了男朋友没。“怎么还没有结婚呢?要找的呀,要找个男朋友的。”我苦笑,怎么做了好事反而又得听这落入俗套的长辈问话,同时又耐着性子尽量礼貌的回答着。我扶着她走回自己的家,发现原来她家就在我家前面几栋。这么近的距离,看来我上学时和她的活动范围是差不多的。我提着菜,紧紧抓着她的胳膊,便很快被中间那栋屋檐投下的阴影所吞并,在它的体内慢慢向上挪动着。
她的家果然和我想象的一样,小小的空间里塞满了几十年生活的痕迹。她进了家门后大松一口气,熟门熟路的进入左边的灶台放下鸡蛋。我局促的站在前门,观察这空间在主人失明后疲于整理的衰颓,仿佛她和踏进这门的人,一屏一息之间都被这老旧的空气缭绕着。不过她跟她的拐杖在不停的反驳我自以为是的想法。她径自走向阳台,一块早已裸露着层层砖瓦砾的地方。她跟我忙不迭的抱怨楼上装修的故意欺负她,敲破了她的阳台,砂石和泥块从天花板倾泻而下,弄得尘土飞扬,无法立足。她站在黑黢黢的卧室和阳台边界,一边骂着一边转向我,“你要不要坐一会儿?” 我看着她融在阴暗的空间里,消瘦的身子遮不住背后散落的水泥块,仿佛像一隅幽深不可测的阴影,一旦走近能量就会被吞噬干净。我不安的站在门口,想要快点完结这个作为好心人的篇章,将她,糊满泥巴的鸡蛋,还有被砸烂的阳台抛在脑后。我急忙用妈妈还在家里等我这种小学生般的借口搪塞着她,便匆匆下楼离去。
也许在别人的童话小说里,一开始的她是位让人闻风丧胆的黑袍女巫。但是不知过了多少个世纪后,村庄里的孩子们无意中发现,是她在森林里用魔法呵护受伤的猫咪。不过姚老师是地球上的姚老师,她还是和幼儿园记忆里的一样,叫人望而却步。我更害怕的却是沾染上她的现在,因为她的房间格局,她的独居生活,她的无孩无伴侣的状态,叫我觉得熟悉,亲切,相似。但我想她并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只要她有气力一天,她便会用那拐杖一下一下扣在水泥台阶上,找寻出门买菜的路。
第二年再回家的时候,听说姚老师去世了。在一个冻雨来临,瑟瑟发抖的季节,她在出门的时候摔在了坑里。等到人们发现的时候,身体已经僵硬了。人们对她的过去众说纷纭:听说她脾气不好,没有人愿意管她。听说她是有志愿者照顾的,但她执意要出门。听说她死的时候,警方也来到了现场。她的传说萦绕在小区的各个角落里,随后又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油盐酱醋茶里,慢慢褪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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