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上(十一)

金素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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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一那一日林亦立记得他那阵子刚开始有一节早上八点的课。早上第一堂课总是一贯的上座率不佳,他从来不在乎这种事情,他自己都没比学生大几岁,当然理解早上起床有多困难。刚下了课,出门在走廊里就觉得不对。人群有些拥挤迟缓,堵在那里,细嗡嗡的小声音,这是一种空气中都感觉得到的密度变化,焦虑恐惧和浓稠的人的情感。

隐隐听见有人提到飞机之类,突然有人大声说,去餐厅,都去餐厅。只有餐厅有电视常年开着。林亦立不知怎么,那天和光同尘,随波逐流,跟着人潮推着挤着进了餐厅。一进去就看见世贸大厦在黑烟滚滚。满屋子只听见电视里的汽车鸣笛声,杂乱人声,有人在喊,RUN,RUN!

倒抽气的声音,有学生喊,“我爸爸在里头。” 一时间看着那冒烟的摩天大楼,他竟然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因为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也没有哪里有记载有记录的一件事。他听见有人问,“是飞机失事吗?”很多人开始往外走,电视里在电话采访目击者,似乎都还冷静,然后开始放一架飞机撞上大楼的场景,似乎是回放。是失事吗?

切了画面,总统开始讲话。林亦立转背就走,他去咖啡台前取了纸杯,给自己倒了杯咖啡,放了两包糖,两包creamer。他之前从来不喝这种餐厅劣质咖啡。

林亦立想起来,George今天要去下城,离世贸大厦可能不过十几二十条街的地方。

隔了一百几十条街的此地,还有不少人并没有得到消息,门外一切仍似日常图景。学生还在穿梭来去,林亦立回了办公室,却一刻也坐不下来,在房间里困兽似的踱步。还没有邮件更新,也没有人说今天接下来应该怎么样,他没关门,能听见几个秘书在大声聊天,谈论总统说的恐怖袭击到底是什么意思,政府到底有什么用,五角大楼爆炸了。

他要去找George。不管发生了什么,他要看见George。开了车往下走,自然很快就堵住了。电台里听见,南塔塌了。

这里已经能听见刺耳的消防车救护车警车的鸣笛声,所有车辆都应该让道,这时候也只有听着消防车救护车的警笛声才能有这个世界还在运转的感觉。

北塔也塌了。市长出来宣布疏散曼哈顿下城。联合国总部早就疏散了。前往美国的国际航班被下令转去加拿大降落。林亦立堵在路上,第一次心慌意乱,脑子里面一团浆糊,完全不知道要做什么,George还在下城。路边是跑动的人群,方向十分一致,自然都是往上跑,往北跑。现在哪有人还往下走的,除了消防车救护车警车。George早上坐地铁走的,他难道还能坐地铁回来?他离世贸大厦可能不过十几二十条街。林亦立慢慢蹭到路边停下,开了车门扶住路边树木反复地呼气吸气。

他突然想起George在他们争论起来的时候总是说,“各让一步好不好,我们meet in the middle”。那时候两个人都越发忙起来,George说他没有办法再住得离lab那么远,林亦立不让他搬,他说我也不是要跑到哪里去,我们meet in the middle。林亦立飞快心算,划下一片以真正的中点42街为中心的有效范围。结果到底George还是没有搬家。

后来回想起, 2001年的世界,简直像另一个世界。那个时候刚开始有手机,他们却也没有忙到需要使用这新兴科技设备,有呼机,他们都觉得无聊,不会去使用它。他完全没有跟George的即时联系手段,到了这紧要关头才知道厉害了。

林亦立站在41街五大道Bryant Park旁的纽约市图书馆的台阶前。周围是慌乱逃窜的人群。天空都是灰的,隐隐可以看见下城方向烟尘四起,空气中一股说不出是烧焦还是恶臭还是化学品的味道。他想他可以在这里等。如果George从下城上来,总会经过这附近。可是要等到什么时候?可是万一他在另一边呢?可是万一就算他到了42街,就算他到了Bryant Park,他没有往这边走,看不到他呢?林亦立突然心头发起狠来,低头看了看手表,他在这里等两个小时。如果等不到那就是等不到了。忽然只听得George的声音说,“你真的在这里。”

林亦立差点哭出来。

他拉着George去康州的家里的房子住了一个星期。那一个星期他极其恐惧。他自己都没有想到,日常总是他说George心太好了,他以为他自己是偏向冷血的一方面。却没想到,他能理解生命的流逝,他能理解灾难与危机,可是那只是书上得来,只是知道。知道和亲眼看见,原来是如此不同。他终于亲眼看见,世间造物如何消散,生命如何断送,繁华如何覆灭。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会对他造成这么大的冲击。他无法入眠,即使拥紧了身边的Nishimura也无法入睡,即使睡着也会半夜惊醒,他必须要反复查看,不断确认他真的在他身边,活生生的,完好健康的,可以触摸到,闻到,亲吻到,可以深入彼此的身体。

他本以为他们是经历过生死的了,却原来什么都不算。在真正的生死面前。

林亦立在等一杯咖啡。今天秘书Alisa休假,没有人给他特别调制他要喝的咖啡。他现在早就没有那么难搞,星巴克也好,餐厅保温瓶里装的也好,茶水间里的便宜豆子也好,他都可以面不改色照喝不误。这捐奖学金的事情一闹,他想起旧事,想起George爱说的,meet in the middle。他没有做到。他跟George的最后几年,是他不断过界,不断破了底线。

他正在走神,听见方纪苏的声音,“Erin,咖啡好了。”他一惊,闻言就抓起咖啡壶往杯子里倒,却一半浇到自己手上,自己把自己吓一跳,左手一抽,撞倒一只瓷杯在地上摔得粉碎。

林亦立还在发怔,方纪苏已经取了一卷纸毛巾过来,扯两张扔在地上吸着泼下来的咖啡,又蹲下身去,捡拾起碎瓷片来。

方纪苏说,“你不要动,我来。”声音特别轻柔。方纪苏做这个是做惯了的,以前Tory发神经的时候,总是摔碎杯盘碗碟,他都是收拾惯了的。很快扔掉瓷片,擦干地板,方纪苏站起来,却见林亦立还是怔怔站在那里。这实在反常。他也不知道说什么,显然林亦立是有些忧伤神色,不知是不是想着George。

方纪苏想说点无关的事情来引开他的注意力,于是说,“谢谢你上次帮我看我的模型。证明已经写好了,文章也写好了,原稿下周就可以提交。”

林亦立扬起眉,笑道,“这么快?能把你的原稿给我看看吗。我喜欢看你的文章。”这样直白的赞美,尤其从林亦立嘴里说出来,方纪苏很有些不好意思,只低低答应了一声。

其实林亦立说的都是实话,方纪苏写的文章跟他人一样,简洁,利落,潇洒,很漂亮,又带有强烈的个人风格,林亦立确实喜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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