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你在天堂肆意拥抱

写给卡卡

卡卡走了，享年十二岁。

网上说对于狗狗来说，这个年纪相当于人类的69岁，已经是一只老年犬了。但你很难看得出她的年纪。

她是一只长得像柴犬的唐狗，不知道狗中有没有类似人类族群种族的鄙视链，不知道狗狗的社群里有没有passing这一说，比如一只颠沛流离的土狗如何假装自己是一只备受宠爱的柴犬。

我在她快十岁的时候遇到她。卡卡曾经是香港村屋里的一只狗，后来那家人申请到了公屋，公屋不让养狗，取舍显而易见。在香港，养狗哪有上车重要。那时我伴侣的同事刚到香港，第一件事就是去领养中心寻找一只有缘一起生活的狗狗，卡卡就是那样进入她的生活的。那位同事也上了年纪，她说刚好我们都走得慢，节奏一致。

于是六十多岁的人类收养了差不多年纪的狗狗。每天沿着火炭的山路，她俩就那么慢慢地走。但后来我们才知道，其实卡卡那时可以跑得飞快，跟年轻人玩的时候，她也像青壮年那样在狗公园跑着跳着，又或者没人知道卡卡最舒适的速度是怎样的，她只是懂得配合不同人的速度罢了。

借着狗主人回美国的契机，我和伴侣有机会照顾卡卡两个月。那是我们俩第一次感受照顾宠物。如果狗有mbti的话，那卡卡一定是i狗。她很安静，从来不叫，即使她刚刚被领养，即使她又一次要离开刚开始熟悉的地方，即使狗公园有小狗很凶地冲她叫喊，她只是如老僧入定般安静，看破世事红尘与我无关。

她虽然安静，但绝不是一只柔顺的小狗。有一种情绪在她身上无比清晰，那就是倔强。

她从不让任何人抱她，甚至刚开始，连轻轻拍头都会下意识躲开，更别说从她视线盲区的后面抱她。每次散完步回家，给她擦脚都是一大难题，尤其是后面的两只，我抓，她跑，她插翅就飞。她害怕台阶，住在我们家的两个月里，从来不曾去过我们的天台，就因为那需要上台阶。她还害怕一种特定纹路的电梯地面，每次从狗公园出来，我们试图迁她进去的时候，她就会用吃奶的劲死死定在门外，半步都不肯挪动。

我一直想，如果狗有星座，那她肯定跟我一样是金牛座的，而且是同一款平时看起来安静温顺，但是一倔起来几百头牛都拉不动。于是那些日子里，我们一人一狗在无数瞬间爆发了沉默的对决，无数次我试图拉她进天台，进电梯，或者在遛狗时把她牵向我的路线而不是她带着我走。有时成功，但在以上那些“底线”问题上，我毫无进展。我想和卡卡相处的日子给我最大的一课就是养育从来不是一种控制，没有任何一个生物可以完全控制另一个。我和伴侣也无数次在“养育方式”上出现摩擦，比如当卡卡拒绝吃饭的时候，我会做一个上了倔劲的“严母”，把狗粮放在客厅，等她想吃为止。而我那心思细腻，爱心无限的伴侣则总是扮演为她伤神“慈母”，想办法煮了肥牛放凉了泡进狗粮里给她，又或者在她没拉出屎的日子里，把遛狗次数从一天两次增加到一天四次。我们从养狗策略可以一路上升到适不适合以后共同生活一起养育，而每当这时“导火索”卡卡就会安静的把狗粮里的肥牛挑着吃完，然后安静地趴到她绿色的毯子上。

但当然，更多的时候，她的存在就让我感到治愈。她是一只很聪明的狗狗，总能感受到我们情绪的波动，甚至在我哭的时候，主动把头凑到我的膝头。只要听到我们开门的声音，她马上就凑到门口，所以开门的一瞬间她总在门口，开心地围着我们。街坊们也爱她，带着她去楼下吃早餐，老板娘总会精心地从猪骨粥里挑出几块骨头给她加餐。周末的早上，我们会带着她去大角咀一对拉拉cp开的咖啡店的门口坐着，她就安静的立在一边，和偶尔路过的其他狗狗互相闻闻，但总是它们对她的兴趣更大。那年刚好是我30岁的生日，当时香港还在封锁，所以生日那天我们仨去了元朗的一个农场camping。我们常说作为一只住在香港大楼里的狗实乃狗生不幸，但那次，她终于有了更大的空间施展。好像是因为去程的计程车上，我不得不抱着她让她慢慢放下了一些紧绷，也可能是因为自然让每个人都放松了下来，我们一起都度过了很愉快的几天。

后来好多事都飞快地变了。卡卡回去了，她们从火炭搬到了佐敦，狗主人又领养了另一只狗狗。常去的那家咖啡店关了实体店，转做线上。而我跟她们买了散水饼，因为后来我也离开了大角咀离开了香港，走的时候我们去和熟悉的街坊道别，好多人还有问起卡卡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猪骨头可以吃。而大角咀更多的地被城市更新了，大排档拆去，围上了大地产公司的围栏，更多又高又小的上车盘紧锣密鼓的建造着，等待更多中产实现他们在香港拥有一个家的愿望。很多人走，也有很多人来，但你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卡卡，不知道你现在生活在哪里，在那里会不会有很大的空间和很多的肥牛和猪骨头，在那里会不会有无尽的草原和很香的树木可以嗅闻，在那里的你狗生重来一次希望你不必流离失所不必被生活教会倔强不要总被舍弃，愿你在那里可以肆意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