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新衣
一则几乎传遍世界的寓言说,一个皇帝被周边人所骗,误认为自己已穿上了一件实际上并不存在的新衣。身为皇帝,无论明君还是昏君,被臣下所骗,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岂止穿衣之类的事情而已。只是这样一来,皇帝眼中的世界,势必很不同于真实的世界。这件事对于王朝安危的重要性,却未必是每人都清楚的。
皇帝被骗
那个误认为穿上了新衣的皇帝,其实什么也没有穿,当然是因为有人谎称献上了一件新衣。于是事情实际上是:皇帝被某人所骗,该人声称献上一件新衣,而那竟是一件乌有之物。当然,这个寓言骗不了你,你绝不会相信天下竟有这样好骗的皇帝。
其实不然。似乎并不特别愚笨的人,也可能容易受骗,这是多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只有看到这一层,才可能得到一些有益的启示。
首先是皇帝渴望新衣。贵为帝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整个天下都是他的,他能缺什么?就是为他置备一宫殿的衣服,又何难哉。问题是,本性贪婪的人类永无满足之日,愈富足的人愈感到贫乏,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厌倦眼前的一切;他要的不是已有之物,而是要新的!恰恰是真正新的东西不常有啊。
一无所有之人,送给他的任何一件破衣都是新的;而应有尽有之人,其眼中几乎每件东西都是旧的,对“新”的渴望较他人更甚,皇帝尤其如此。
其次是有人热衷于给皇帝献上新衣。给皇帝进贡,是天下人争先恐后要做的事情。献上贡品,那是无与伦比的一笔投资,其收益可能足够享用一辈子。在宫门前等待着给皇帝进贡者,必定每天都排着长队,其中只有极少数人才会获得入宫的幸运。当然,贡品并不限于新衣,包括能使得“龙颜大悦”的一切:新奇物品、绝世美女、祥瑞吉兆、边事捷报、皇帝功德载记、对皇帝的最新颂词……。
贡品最好是新而无形。一件有形的新衣肯定打动不了皇帝,他见过的新衣何止千万,再新的东西,在皇帝看来也会是旧的。新而且无形,那么皇帝未必能一眼识破,或许他就可能动心了。其他贡品也是如此。
但要新而无形,却是天下最难的事情。你报给皇帝:某某地方现出祥瑞,说不定皇帝要派人查验,完全可能弄巧反拙;如果是一个虚无缥缈、若有若无的东西,或许可能蒙混过去。你给皇帝拍马屁,寻常的吹捧肯定不行,皇帝早就听腻了;太露也不行,容易使皇帝生疑。只有那种精巧含蓄、不露形迹的谀词,才真正让皇帝沁透肺腑、五脏皆乐。这种功夫岂是每人练就?自然是天下难事了。
这一切成功与否,就看最后的结果了。完全的成功就在于:皇帝穿上那件无形的新衣之后,要真正认为自己确实穿了新衣,否则就失败了;还要皇帝周边的人全都助兴,一致赞颂皇帝的新衣,只要有一个人不识相,竟然道出真情,还是失败了。这两点都不无风险,但毕竟顺利闯关者多,否则就不会留下“皇帝新衣”这一千古传奇了。
新衣的故事虽然事涉皇帝,其实亦可用于任何“无冕之王”。新衣故事中皇帝之所以表现特异,仅仅是因为他拥有绝对的专制权力,至于其称号是皇帝、元首或别的什么,其实是无妨的。因此,下面涉及的事例并不限于皇帝。
谁骗皇帝?
无论进贡新衣者如何谄媚有术、手腕高超,终究是欺骗,只不过是一个匠心独具的奇异骗局罢了。但欺骗皇帝毕竟是一件既担风险、又背伦常的事情。那么,谁会骗皇帝呢?
只有那些既有动机、又有本钱的人,才可能欺骗皇帝。
邀宠争功的大臣 大臣就是皇帝身边的高级干部,已经位高权重,但并不满足;况且身在中枢,如履险境,不稳则退,岂能不时时注意在皇帝身上投资,岂不随时将皇帝喜欢的新衣奉上?
既在皇帝身边,自然对皇帝脾性摸得一清二楚,献上新衣时能恰到好处地掌握分寸,规避风险。民国初年,袁世凯最渴望的新衣,就是“万众拥立”的民意,周边的人刻意进献的正是这种“民意”。他哪里知道,那都是蓄意编造的假民意,是一件皇帝新衣,其巅峰之作就是专为他一人编的那份报纸。很可能,袁世凯至死都不知道,那份报纸竟是假的!
苟求利禄的文人 文人由于本能,或者由于功名心切,最热衷于粉饰太平、讴歌圣上。古代文人无论科场制艺,还是朝堂对策,都不能不用上一生的功夫,使出浑身解数,将对圣朝、圣上的赞颂编织得浑圆剔透。或许,圣上根本看不到这种妙文,但在那种普遍以拍马屁为高的氛围下,此类文章自然可获优评。
凭借天下文人的如花妙笔,再衰朽的乱世也就成了盛世,皇帝宁可信哪一个,那是不言自明的。
这种“众口造金”的奇迹,也有一个现代版。就在大饥荒的前夕,“五七”之后幸存下来的文人们,一个个舞文弄墨,似乎一心在“致君尧舜上”,硬将一个“万户萧疏”的局面,粉饰成一个“莺歌燕舞”的盛世。这件“新衣”,圣上岂能不信,岂能不受,岂能不爱?这种马屁经的一个最新版,就是轰动世界的吓尿体雄文《厉害了》。
乐得逢君的草民 草民远在荒野,任何呼号都达不了天听,似乎最无进献新衣的机会。但历代草民恰恰最乐意皇帝穿上新衣,并非邀宠,而是出于善意。乐圣上之所乐,常常是草民的本能习惯。在这一点上,中国草民构成天底下最善良的一个群体。
历代以来,中国草民——无论其处境如何悲惨——的家庭神龛上总少不了“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其中的“君”才是最实在、最受崇敬的。只要家中还有人在,锅中还有粮下口,草民们就会不假思索地认可天下太平、圣朝天子功德无量。
从老百姓那里得到一个好口碑,在中国是最容易不过的事情。没有任何人去斟酌,自己对皇恩的赞颂是否恰如其分,草民们想必认为,这不过是尽子民的本分罢了。一个人尽此本分,当然谈不上什么效力;但天下人都尽此本分,便织就了一件巨大的新衣,它正是圣上求之不得的。今天有如泉涌的那许多“吓尿体”,就多半来自草民。
中国农民所承受的苦难,莫过于大跃进时期无人能逃过的饥荒。在大饥荒过去三年之后,我在参与四清运动时发现,农民对于大饥荒的惨痛经历仍然耿耿于怀,只要碰到“诉苦会”——诉民国之苦——就常常不经意地诉起公社的苦来,任何导演都无可奈何。尽管如此,对于圣上的英明,却仍然没有半点疑问。这就是中国农民,你会觉得他们生活在矛盾中,但他们居然看不出此中有任何矛盾。
今天,对于西化的恐惧已经压倒一切。其实,西化之最可怕者,唯选举而已。但这不过是虚惊罢了。我敢打赌:如果在辛亥前进行选举,当选者一定是宣统小儿!如果今天选举,谁会当选也是没有任何悬念的。既然如此,究竟何惧之有呢?
飘飘欲仙的皇帝自己 皇帝还会受自己的骗?正是这样。其实,那个最勤勉、最固执也最有效的说服者,非皇帝本人莫属。皇帝最希望的是什么,其心中岂不一清二楚,岂不时时刻刻念兹在兹?一个念头在头脑中盘旋得太久了,不免就会成为幻象,其真实性就不再有任何疑问了。这样,最终不就信了!
既然可以信别人,信自己岂不更天经地义吗?蒋介石的领袖梦早在黄埔时期就开始了。只是,身边那些人并不特别买账。论资格、学养与才气,汪精卫、胡汉民、李宗仁辈岂肯让半分?这就缺了起劲献新衣的人。蒋本人倒是毫不气馁,自说自话,永远记得将“一个主义、一个政党、一个领袖”挂在嘴边。说多了,他岂不觉得这些真的全都成了现实?只是,他多半至死都不知道被自己骗了。
所谓自欺欺人,实此之谓也。
另一个世界
一个有趣的问题是:被那样多人骗过之后的皇帝,有一个什么样的内心世界呢?没有人可能去窥探皇帝的内心,但并不难作某些合理的揣测。
皇帝自称“朕”、“余一人”,就如同蜂群中的蜂王,绝对不同凡响,有其特殊的气势、脾性、口吻、眼光与视角。更重要的是,他眼中有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那是经过许多献“新衣”者刻意塑造过的世界,是人们恰好希望皇帝看到的世界。这个世界可能五彩缤纷、琳琅满目,但其实不过是给真实世界披上的一件新衣,真实世界则隐藏在它的后面。
制造新衣的人们,为着自身的目的,在皇帝的内心世界中赋予了些什么呢?
那个世界只有莺歌燕舞,并无刀光剑影。总之,那是一个繁荣昌盛的太平盛世,是值得与任何古代盛世相比的辉煌时代,是真正能够呼应“黄河清、圣人出”的时代。你如果读过大跃进年代周扬、郭沫若、臧克家、赵朴初等的颂诗,对于一个现代盛世的形象,就心知一二了;而那个形象,无疑正是圣上心中的世界形象。圣上未必就不知道,真实世界中必定不会事事如意;但耳边一种声音响久了,再独立的人也不能不从众啊。
那个世界一定是众星捧月。每天都有不绝的人告诉皇帝:如今的天下,就是无远不服,万邦来朝,天下归心,异声绝迹……,圣上岂能不信?
1795年,马嘎尔尼率领的庞大的英国使团来到北京,希望一举打通与中国的贸易往来与外交关系。然而,乾隆皇帝从大臣那里听到的却是:英夷给圣朝进贡来了!这岂不让乾隆龙颜大悦?
中苏分裂之后,全世界大多数共产党人自然跟了莫斯科,他们似乎还是相信,那里毕竟是正宗。我们自己的报纸,却尽是全世界都尊北京为领袖的报道,圣上岂能不信?
那个世界一定是万众一词。皇帝或许好恶多多,但真正最喜欢的还是悦耳之言,最忌恨的则是异己之声。一旦不断有人告诉他:普天之下都遵圣上所言了,他能不相信,异己之声已经绝迹吗?在1959年,圣上大概认定,“大跃进就是好”已成共识。偏偏一个彭德怀在庐山发出不同声音,领袖的盛怒可想而知。而到1962年七千人大会时,几乎所有人都持彭德怀的声音了,当初庐山的那种众口一词局面岂不成了假象?领袖是否这样想过,是否略有迷惑,就不得而知了。
制度使然啊
一个渴望新衣的皇帝,与一群热衷于献上新衣的臣下,合力营造了一种奇异的局面。在这种局面下,皇帝异化成了裸帝,而皇帝的“化妆师”则异化成了帝国的掘墓人,最后所有人都成了受害者。那么,为害者是谁呢?
归根结底,制度才是最大的为害者。
皇帝渴求新衣,这无关乎制度,只关乎人性。即使是民选总统,也未必不爱新衣,只是他身边没有那么多献殷勤的人。但给皇帝以无形的新衣这件事,就不能不关乎制度。
为什么有那样多的人热衷于讨好皇帝?还不是因为都想与皇帝做笔交易,从中得到好处。皇帝无非是以赐给臣下好处来换得新衣;他之所以能够如此,就是因为皇权制度给了皇帝公权私用的权力。为什么未必愚蠢的皇帝会轻易被臣下所骗?就因为在皇权制度下,只存在单一的信息渠道,皇帝无从获取真实的信息。为什么明知皇帝裸身的人,不敢说出真相?因为制度不容许任何人挑战皇帝的判断与威严。于是,“皇帝的新衣”这种天下最荒唐的事情,就能完成它的各个环节;将所有环节串起来的链条,正是制度。
可见,要避免“皇帝的新衣”这种荒唐事,从根本上说,除了更新制度之外,别无良法。简言之,关键在于终结专制制度,更不必说终结绝对专制的皇权制度。
在民主制度下,谁会产生“希望有人献上新衣”这种疯狂想法?谁又会整天琢磨着给某人“献上新衣”以换取好处?且不说这样做不可避免地会触犯法网,在普遍的法治、文明的氛围下,也会为全社会所不齿,乃至身败名裂。
在民主制度下,社会进入多元开放之境,公共生活几乎透明,公众人物都处于众目睽睽之下,玩“无形的新衣”这种把戏,不仅绝无可能,也超出公众的想象力。在民主制度下未必没有骗局;但那种长久的、让国家掌舵者掉入陷阱的大骗局,绝对不可想象。访问北京的斯诺听到的“他们骗了我”之叹,绝不可能出自罗斯福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