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節後，那塊“消失”的法國蛋糕

2021 年 12 月 24 日

這種蛋糕，就這樣奇怪地消失了。而病好後，超市那個和我先前眉來眼去的帥哥，也不知是辭了職還是調了崗，再也見不到了。我曾數度懷疑，這蛋糕和帥哥，都是我病篤高熱裡，產生的幻覺，就像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裡一朵花悄悄地開了，又靜靜地落了。

剛來法國的那個冬天，十二月，學校一放假，我就發起高燒來，昏昏沈沈躺了兩天，吃光了存貨，餓得前胸貼後背，這種時刻，就是留學“四大悲哀”之“他鄉患重病”，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再不吃怕是要橫死出租屋。於是，夜幕降临时，我用盡最後一點力气爬起來，睡衣上草草套了大衣，光腳穿著靴子，披頭散髮，挪到樓對面超市去，就連那先前和我眉來眼去的超市帥哥，也懶得看了。

從超市買了麵包，就往家挪。兩腿輕若浮雲，只有上半身沈沈地止不住朝前栽。我家住在二楼，一楼是甜點店，經過時，自動店門打開了，奶油的溫熱香氣和暖黃明亮的灯光好像上帝的召喚。我不嗜甜，搬來此處月餘，從未光顧這家，可越是虛弱，這樣的招喚就越強烈而誘人，移步而入，在花花綠綠的甜品中指了個看上去最漂亮的，付錢，打包回家。

两天的昏餓让我的身体极度渴望糖分。我迫不及待撕开盒子：蛋糕淺蛋黃色，表层是纤细的莓紅色的雪花狀印花，上面插著一朵塑料槲寄生綠葉，葉子旁擺放著一串鮮紅透明的醋栗。外層的蛋糕放進嘴裡，鬆鬆軟軟，裡層是梨子醬和奶油奶酪，梨子的清淡恰如其分融合了奶油奶酪的厚重，而奶油的絲滑又和梨子醬里梨肉微小顆粒融合，在嘴裡製造出一種奇特的按摩的感覺。

吃了這個甜點，我有了些力氣，此後，漸漸地一天天好轉起來，終於能夠自己照顧自己。等假期過完，我的病已全好。一月中旬，路過甜點店時，又想起那個美味的蛋糕，忙進門去看：那燈光還是暖黃的，那氣味仍香甜濃郁，可形形色色的糕點中，卻再也沒有它的影子。

起初我以為是因為這種蛋糕搶手，每天都會售罄，後來又光顧幾次，一無所獲，也不知它的法語名字，連問都無從開口。

這種蛋糕，就這樣奇怪地消失了。而病好後，超市那個和我先前眉來眼去的帥哥，也不知是辭了職還是調了崗，再也見不到了。我曾數度懷疑，這蛋糕和帥哥，都是我病篤高熱裡，產生的幻覺，就像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裡一朵花悄悄地開了，又靜靜地落了。

在我懷疑自己是否遭遇了“聊齋”蛋糕後不久，終於通過询问和學習，我确定了它真實存在。它叫樹樁蛋糕，是法國聖誕節的時令食品，每年十二月開始售賣，聖誕節後幾乎就找不到了。樹樁（Bûche)，也有人譯成樹幹，在法語裡指的是用於燒火的木段，而聖誕樹樁，則與法國傳統的居住習俗有關。從前建築裡多有壁爐取暖，平安夜，人們要將大塊木段投入壁爐中，希望它能燃燒整個晚上。法國傳統上是天主教國家，從前（甚至現在有的地方）平安夜的彌撒要在午夜舉行，有的甚至要凌晨開始，在寒冷漫長的等待彌撒的晚上守夜，一大段樹樁則能保證整夜的溫暖。

樹樁蛋糕的模樣就取自這聖誕投入火中的木段。它是法國聖誕大餐的甜點，一到每年十一月底，甜點師們就要忙碌了，他們將會面臨十二月份大批量的預定。這種蛋糕可以是一大長條，供家庭分食；現在更多售賣的則是小型蛋糕，每個長度十公分左右，雖然塊頭小，但製作工序卻不含糊。傳統樹樁蛋糕，是由薄薄的蛋糕捲成的蛋糕卷，裡面有巧克力，水果，奶油奶酪等多種餡料，然後在外面抹上一層巧克力，焦糖，或是香草味的奶油，涂抹奶油时刻画出樹皮的效果，整个蛋糕甜而渾厚。因製作工序繁瑣，甜點店常提前做好，冷凍或冷藏保存，早上售賣。因放置在冰箱的緣故，只要脫離冰箱時間一長蛋糕部分就失了水分，口感變柴，所以購買傳統樹樁蛋糕的最佳時間是早上。而現在甜品店裡出現的樹樁蛋糕，已經經過改良，適合當代人口味，口感像慕斯，底部常是層薄薄的蛋糕或餅乾碎，中間夾著各式樣的奶油，巧克力，果仁，甚至熱帶水果顆粒，外面覆蓋著一層透明閃耀的光滑啫喱，五顏六色的，不再做成樹皮狀。這類蛋糕上面裝飾著塑料鹿，聖誕老人，聖誕樹，槲寄生，雪人，巧克力鋸子等小飾品，顏值怒甩傳統樣式幾條街，而且更易保存，所以在市場上變成主流。

那麼這種只在十二月出現的蛋糕，又有怎麼樣的歷史呢？

一種溯源說認為樹樁蛋糕來自北歐慶祝冬至傳遞火種的古老儀式。這種傳統非常久遠，在天主教存在之前就已經存在。冬至是一年中夜晚最長的日子，慶祝冬至的古老儀式裡，樹樁被認為是與神聖力量相關聯，人們會在樹樁上澆上酒或者是油，由家族年長者投入火裡，有延綿家族的意思。其實這倒很像中國古代寒食節時熄滅舊火，點燃新火的儀式。火在人類的象徵體系中常常代表著生命，文明，具有神性。樹樁這種可以傳遞火的東西，自然包含著神聖意義。

我們知道，在天主教中，火也是天主的象徵。《聖經》裡，天主的幾次顯現，也被描述成火光裡的言語。後來，天主教傳統與北歐冬至的火崇拜一結合，平安夜將樹樁投入火爐，自然就成了具有天主教傳統的法國習俗的一部分。當然，這一儀式，反映在美食領域，則被認為是19世紀法國甜點師的發明。而到了20世紀40，50年代，樹樁蛋糕才在法國成為聖誕節的流行食品。

這一圈下來，到了21世紀，它就進入了我這個生病留學生的聖誕“幻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