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失戀假期

我一踏進公司便感覺到氣氛跟往常不同。

每個同事都抬頭看我，眼中帶有異樣感。

「怎麼啦？」我一邊問坐在對面的小玲，一邊看手錶，雖然遲到五分鐘，但不至於做成任何人的困擾吧。

小玲小聲的說：「快看看人事部發出的電郵。」

我的心跳節奏突然被打亂，人事部發出的電郵總不會是甚麼好事，是我遲到太多？是我在辦公時間上網瀏覽網頁被查出來？抑或我跑業務時做了私人事務被揭發？不會是宣佈減薪或裁員吧？

我想到一大堆壞事，在電腦開啟的過程中，不知道有多少細胞被我的憂慮殺死，同事的目光都停留在我身上，我屏住呼吸死命盯著電腦螢幕，彷彿在等待著死期的宣判。

我從四十二封新電郵中搜尋人事部發出的電郵。

人事部只發出一封電郵，標題只有四個字：失戀假期。

咦，失戀假期？

我再細看電郵內文，簡單來說就是公司由即日起為全體員工提供失戀假期，凡失戀者均可在一個月內透過撰寫失戀報告書提出申請，假期由五天到三十天不等，視乎報告內容而決定所需的療傷日數。

失戀假期這種幸福福利，竟然出現在這間以刻薄見稱的公司？簡直不可思議。

我現在明白大家為甚麼會由我踏進公司開始便關注著我，因為我上周失戀了。

感情生活本來屬於私事，沒必要向任何人交代，可是我為了向靜文求婚請公司的設計師替我製作求婚紙牌，所以全公司也知道我的求婚計劃，因此之後求婚失敗兼被拋棄一事自然成為公司趣聞。

如果早知結果會是這樣，我當然不會公器私用，但那時候我從沒想過靜文會拒絕我。當時我以為求婚只是一種形式，我跟靜文交往六年，感情一向穩定，雖然沒有正式同居，但是每逢周末她也會到我家過夜，我一直以為只要我提出結婚，她必然會答應。

然而，事實是靜文早已想離開我，只是一直開不了口，趁著我向她求婚，便乘勢拒絕兼提出分手。

求婚翌日，本來打算為我慶祝的同事們，見到我失魂落魄的模樣，本來要拉開紙炮的手凝在半空，尷尬地扮著若無其事。後來大家派出小玲向我打探情況，我為免大家胡亂揣測，直接說出真相，於是大家都知道我失戀，開始在我面前顯得避忌。

這也是為甚麼大家在收到「失戀假期」的電郵時會立刻關注起我來，因為我極可能是全公司第一個享受失戀假期的職員。

我嘆了一口氣，開始檢查其他電郵，這裏還有四十一封電郵需要處理。

待到午餐時段，小玲偷偷問我，「你會申請失戀假期嗎？」

這也是我在早上思考的問題。

根據電郵所述，設定失戀假期的目的是讓失戀的同事好好療傷，待失戀的心情平復下來再認真工作。因為帶著失戀的心情工作，不但精神萎靡工作影響質量，還容易犯錯招致公司損失，而且可能影響到其他員工的情緒，令公司整體工作效率下降。

如果我申請失戀假期，豈非向公司承認我的情緒影響工作表現嗎？

說起來，公司在這個時間點推出失戀假期，真的是單純的巧合嗎？該不會是高層的心計吧？誘使我申請失戀假期再拿我出來殺一儆百。

一想到這裏便不寒而慄，差一點做了犧牲品。

「我才不會申請呢。」我語氣堅定地說。

「為甚麼不申請？」小玲大呼可惜。

我明白同事們想我申請的目的是讓我先行先試，如果我成功申請到失戀假期，往後的同事便可以安心申請。

為甚麼我不申請還要向別人解釋？我無奈地說：「因為沒有需要嘛。我雖然失戀，但絕對不會影響工作。」

小玲失笑，「你不用跟我打官腔，我又不是高層。」

我面露尷尬神色，「我已經失去愛情，不能再失去工作。」

「人事部不會閒得沒事做，寫這麼多版的條款來整你吧。」

「誰知道呢？況且我失戀已經一個星期，已經習慣了。」

「失戀的傷痛到底要多少天才會療癒？」

「因人而異吧。」

「你確定不需要好好休息，沉澱一下心情嗎？」

「用工作來麻醉自己，比一個人躲在家裏胡思亂想更能治好失戀的傷痛。」

「你這是在逃避問題，看你的樣子根本還沒放下。」

我總是這麼容易被看穿嗎？

我當然無法這麼容易放下靜文，我一直視她為結婚對象，想跟她共渡餘生，結果這只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千萬別說我浪費了她的青春，難道我的青春就不值一提嗎？

現在每晚回家，每一個角落都令我想起靜文，於是這幾天我也拖到最晚才回家，回家後以最快速度洗完澡後直接睡覺，盡量減少在家活動。也許搬家是最徹底的方法，只是工程浩大，而且我跟業主簽的租約還有大半年才到期。我有想過重新佈置家居，將一切改頭換面說不定就不會再想起靜文，可笑的是，雖然明知道她不會回來，竟然還擔心我移動了任何擺設會惹她生氣。

「妳有看過那個失戀報告書的模版嗎？要填那麼多資料卻可能只批出五天假，不值得啊。」

「說不定會批出三十天呢。」

「有可能嗎？」說罷我哈哈大笑，小玲也跟著哈哈大笑。

我可以肯定的說，就算公司真的會批准失戀假期，也絕對不可能批出三十天，那應該只是用來吸引人的幌子。

吃完飯後，我再次打開失戀報告書細看，要填寫的內容詳盡得令人卻步。

失戀對象、開始戀愛日期、相愛最深刻的片段、吵過最大的一場架、最愛對方的特質、二人性格之異同、失戀日期、失戀原因、分手的經過、失戀後的心情、預計需要多少天來治療失戀的痛？打算做甚麼來克服情傷？如何確保失戀假期後，真的能完全放下對方？

誰會為了數天假期填寫這些有的沒的？每天上班埋首工作反而能讓我暫時忘記靜文在我生命中留下來的痕跡。

儘管不打算申請失戀假期，那夜回家我卻因為無聊而填寫失戀報告書。

就當是憑弔我和靜文的愛情吧。

寫完報告書後，便得正式告別這段戀情。

我憑直覺順序回答每一條問題，但來到「失戀原因」時，我停下來，這才發現我根本不知道靜文離開我的真正原因。

雖然她拒絕我的求婚時說，她是因為我們性格不合才決定分手。

性格不合。

嘿，多麼堂而皇之的分手理由。只要說性格不合，就不用再接下去。

但怎樣才算性格不合呢？如果真的性格不合，怎麼可能六年後才受不了？

那大概是藉口吧。

在這六年中，我到底做了甚麼令她覺得不能付托終身？是因為我六年內沒有升過職，依然是一個跑業務的小職員？是因為新年到她家拜年時，她那個不知道是姑媽還是姨婆的人物追問我們的結婚計劃時，我回答說結婚是人生大事，必須好好規劃嗎？這個答案應該很正規嘛，但會不會聽在有心人耳裏，演變成我在拖延婚事的不負責任言論？抑或是她每次來我家過夜時，都埋怨我沒有更換床單？還有東西永遠亂丟，用過的碗碟總是放在水槽中沒有清洗？她總說我對她的訊息已讀不回，有時候我在跑業務，真的沒時間秒回，過後又忘記回覆，我以為讓她知道我看過就行，原來根本不行嗎？

唉，我越想越多我做過的糟糕事情，開始明白靜文離開我確實並非無跡可尋，只是我一直採取視而不見的態度。

我在失戀原因那一欄，本來想照寫「性格不合」，但最後改成另外四個字。

「緣份盡了。」

不管是甚麼原因，緣份盡了便無法繼續走下去，就這麼簡單。

剛剛分手那個星期我一直渾渾噩噩地過活，堅持沒讓眼淚掉下來。我抱著男兒有淚不輕彈的心態，壓抑著難過的心情，但是剛剛認真思考失戀原因後，我不自覺地流下眼淚。

我終於可以好好面對失戀的心情，而不是強裝沒事。

怎麼可能沒事呢？那根本是天大的事啊。

我本來打算跟這個女子組織家庭，我跟她本來會誕下屬於我們的孩子，我們本來會幸福快樂地一起生活，可是現在所有想望統統落空。

我寫完失戀後的心情，發現胸膛起伏不定，情緒越來越激動，我真的能計算出用多少天便可治療到失戀的痛嗎？誰能準確說出悲傷的限期？萬一這份悲傷沒有限期呢？

我抹掉眼淚，如果真的要給一個限期，我希望是今晚。

今晚以後，我就不用再痛。

如果今晚就要克服情傷，我要做的就是完成這份失戀報告書，或者應該說是失戀檢討書吧。

事出必有因，失戀不會無緣無故發生，但既然發生了，我只能好好檢討自己哪裏做得不夠好，才會導致自己喜歡的女人離我而去，如果有機會遇到另一個我想共度餘生的人，希望能將對方一直留在身邊。

這樣想的話，每一次失戀都能讓下一次戀情做得更好，所以失戀並非毫無意義。

如果真的想放下靜文，最快捷的方法大概是找一個新戀人，但我不想找一個人來取代靜文，我只想找一個真心相愛的人，一起展開幸福生活。

我完成失戀報告書已是凌晨二時，我的腦袋開始處於閉塞狀態，完全無法思考，這夜我倒在床上，不夠十秒便睡著了，失戀以來第一晚不再受失眠折磨。

早上醒來時，精神爽利，是失戀以來最精神的一天。

我看了看手機，已是下午二時，我竟然連續睡了十二小時，應該是中學畢業後再沒試過的體驗。幸好今天是周六，不用上班，否則真的要申請失戀假期才行。

我看看床頭的失戀報告書，嘴角竟然不自覺地向上彎，心裏冒起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我現在清楚知道，我跟靜文的關係已經是過去式，沒有任何需要留戀的地方。

我梳洗更衣後，便外出吃飯。因為終於走出陰霾，決定吃好一點當作慶祝，便走進一間由廚師發辦的高級日本餐廳。據說這餐廳必須最少提前三個月訂位，不過剛好有一位客人失約才讓我入座。

Lucky，我在心裏歡呼。

果然霉運已經離我而去。

我一口一口吃著新鮮的魚生和壽司，只覺得美味無窮，身心都像受到祝福。吃到一半時，一個女生匆匆跑進來，對廚師猛說對不起，說她訂了位但臨下班時被一個麻煩的客人拉著走不到，所以來遲了。

廚師看看她又看看我，我正要將一片縞參魚魚生放入口中。我的筷子停在嘴邊，看看廚師又看看女生，意會到我正在吃她的午餐。

「不好意思，因為我以為妳失約，所以將妳的午餐給了這位客人。」廚師對女生說。

她一臉失望的嘟著嘴。「甚麼也沒有嗎？」

「這樣吧，我剛才只吃到一半，另一半就交回給妳吧。」我放下筷子，對她說。

「不用不用，這怎麼好意思？」她嘴裏這樣說著，卻拉開椅子坐下來。

我忍住笑意，繼續說：「不客氣，妳剛剛遇到麻煩的客人，應該想吃好一點吧。」

她點頭認同，「就是囉，我每天都得面對一大堆麻煩的客人，煩死了，今天是我的生日，所以想犒賞一下自己，慰勞自己平日的辛苦。」

「生日就應該放假嘛，不能讓任何不開心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

「明年我一定會記得請假。」

廚師握好下一件壽司時，猶豫著要放在誰的面前，我示意將壽司交給女生。

她感激地對我點點頭，毫不猶豫地將平目魚壽司放進口中，看她有滋有味地吃著，比我自己吃更高興。

「生日快樂。」我對她說。

她吞掉壽司後對我說：「謝謝。」

我請侍應結賬，女生說：「留給我結賬就行。」

「就當是我送給妳的生日禮物吧。」

她眼珠一轉，請我拿出手機，「我們互加好友吧，下次我請你吃飯。」

我沒有拒絕的理由。

「我叫Abby。」她說。

「我叫Ben。」我說。

她對我微笑，她的笑容真好看。

我沒有期望跟Abby有任何發展的機會，我還沒打算投入下一段戀情，但誰也不能抹殺任何一個可能性？

「再見Abby。」

「再見Ben。」

周一，我帶著失戀報告書回公司，但我沒打算向公司申請失戀假期，我只是想將這份報告書用碎紙機碎掉。

我才不打算利用自己的感情生活來換取利益，即使是用來療傷的假期。

事實上，傷口已迅速癒合，不再需要療傷。

同事們對我始終沒有申請失戀假期感到大惑不解，這些幸福福利真是可遇不可求，難得碰巧我真的失戀，為甚麼不享受這福利？

「因為我並不需要。」

「你們復合了嗎？」

「我真的很熱愛工作呢。」下面刪掉五分鐘我發表自己如何熱愛工作、熱愛公司的演講，直至大家不想再跟我討論這個話題。

我當然不特別熱愛工作，但我不想將心情告訴別人，特別是公司裏的人，那等同自掘墳墓。

希望我不會再失戀，永遠也不會用到失戀假期。

三個月後，客戶服務部的阿翔成為第一個申請失戀假期的員工，並獲批十天假期。

這迅速成為公司的佳話，同事們都羨慕不已，但這有甚麼好羨慕呢？

這十天假期是用失戀的痛苦來換取的。

十天後阿翔回來，依然一臉落寞，人事部要求阿翔詳細交代他有沒有成功克服情傷，結果因為他未能過關而被視為不合理缺勤，被扣減十天的薪金。

自此再沒有人向公司申請過失戀假期，這純粹成為吸引新人的幸福福利。

你關心我跟Abby有沒有下文？

不告訴你，我學乖了，不會再隨便將感情事告訴任何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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