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相館
我小時候每年生日,爸爸媽媽都會帶我去照一張生日照。
看上去這是很有紀念價值的,但現在我手裡一張這樣的生日照都沒有。我不是能保存得住東西的人。從二十多歲到現在,每年至少搬一次家,再從國內到國外,唯有這件事沒變過。無論多想保存下來的東西,這樣折騰十幾年以後,也流落得七七八八了。爸媽那裡倒還存了一些,但我沒打開看過,隨隨便便打開一本過去的相冊看,我覺得可怕至極。
説回小時候去老照相館照相的事情。那種老照相館,跟我差不多大的人都是知道的。外表是舊的灰牆,掛著雨水留下的灰黑痕跡,老像是剛哭過的。照相館的名字像雙眉一樣豎立,字體混雜了簡體和繁體、舊紅和舊綠,似乎故意讓人搞不清這到底是什麼年代存留下來的貨色。進了門,一種說不清楚的氣味撲面而來,可能是因為鋪子舊,可能因為燈光器材堆積在一起,可能因為暗房的藥水,也可能是背後堆滿灰塵的佈景。
但那種味道使每一個小孩子悲哀。它跟外面的橘子汽水、紅色氣球、綠色單車、黃色玩具槍的世界正好相反。它像一口比孩子年紀更大的舊缸,裝了半缸不乾淨的水,裡面蕩漾著各種來路不明的顏色。
更令人沮喪的是佈景。爸爸媽媽為了給我照生日照,總是給我換上最漂亮的衣服,通常都是剛買的,鮮豔嶄新。照相館的佈景也顏色鮮豔,但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現在它已經毫無幸福感可言。說不清是塑料還是泡沫,隔近一看都很髒,不知道多久沒有清潔過,多久沒有人在它前面歡笑過了。即使是小孩子,也能清楚地感覺到它的劣質,感覺到這種劣質帶給人的沮喪。顏色半掉不掉的,透著灰涼的死光。很多年後我在美國幾個城市的唐人街上見過類似的場景。那些精心保存的老唐人街建築,風格和色調都跟它相像,讓人驚訝這些建築居然不是燒給死人,而是為活人所居住。
所以可以想像,每次我穿著新光閃亮的衣服站在他們指定給我的背景前,心裡有多少的不情願。我感到自己簇新的衣服在慢慢脫色,脫得和後面的背景一樣慘淡。身體在慢慢變為佈景本身,眼睛是假的、鼻子是假的、手腳是假的、頭髮是假的,連感覺都變成假的。有什麼東西從我身體裡溜走了。
長大以後,知道照相術剛傳入中國時,中國人都極其害怕,因為相信那光輝一閃之下,就會奪走自己的魂魄,再也回不了魂。我們今天都愛笑當時人“愚昧”,但我可以作證,我小時候站在佈景和照相機之間的時候,確確實實見證過這件事情。
空氣冰涼、房子冰涼、佈景上的扶手冰涼、縈繞不去的氣味冰涼,灰塵在這裏走路走得肆無忌憚,根本不怕被人看得清清楚楚。在冰涼的中心,是我,是整個屋子最明亮、最溫暖的一圈。明亮、溫暖、滿足,正是兇手眼中的謀殺現場。一定是這樣的。那燈光以外的一切,全是冰涼,比屍體還冰涼。
光向我直射過來。無論我穿多厚的衣服,戴著多大的笑容,我都睜不大眼睛,也停止不了輕微的抖動。我像一片已經落到了地上的落葉,沒有人再會注意我的動作、姿態,注意我在風中微弱的起伏。
眼睛的盡頭是我的爸爸媽媽。他們正笑著看我,暗示我擺出說好的姿勢,放出快樂的笑容。我照辦了,弱小是只有照辦的,我們對於成年人,小動物對於我們,都是如此。更何況,我愛他們。
他們的面前是一個巨大的黑洞,那裡站著攝影師,站著黑色的照相機和幕布,站著燈光的背面,站著我和他們之間相距的四米。在我的後面,也是一個巨大的黑洞,那裡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在一點一點地拉我的裙子。我就坐在兩個黑洞的邊緣,唯一可見的光亮只有他們的眼。如果不是盯著他們的笑臉,我可能早就回不到塵世了。
這樣的危險持續到我十八歲。那以後我無需再為此擔心,也再沒有給自己的人生紀念留影。多麼傷心的事啊,那些紀錄自己成長的照片。我的外公外婆、爸爸媽媽年輕時候的照片,我還是很小的時候打開看過,後來再沒有勇氣了。多麼傷心的事啊。
我相信,如果那些照相館還在(可惜早已不在了),我回頭進去仔細找,還能找到當年我掉落的靈魂碎片。那麼多人的靈魂碎片啊都混在一起,又經歷了這麼多歲月,已經和沾滿灰塵的玻璃渣一樣難發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