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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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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泽克:五个伦理-政治断片

王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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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泽克论阉割比喻、真假团结、反犹话术的矛盾、人类当前面临的危机与天启四骑士、《创造安娜》与《Tinder诈骗王》和天真的英雄

五个伦理-政治断片




斯拉沃热·齐泽克/文

王立秋/译



Slavoj Zizek, “FIVE ETHICO-POLITICAL FRAGMENTS”, The Philosophical Salon, April 11, 2022,

https://thephilosophicalsalon.com/five-ethico-political-fragments/。译文仅供学术交流,请勿作其它用途。

斯拉沃热·齐泽克(Slavoj Zizek, 1949- ),著名斯洛文尼亚哲学家、文化批评家,我们时代最出众的思想家之一。

王立秋,云南弥勒人,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博士,哈尔滨工程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讲师。



这里是阉割,那里也是阉割,到处都是阉割


几周前,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用俄语对俄罗斯士兵喊话,承诺要是他们被俘或投降的话,会得到安全和体面的对待。与这个立场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今日俄罗斯》的新闻(西方大媒体也总结了这个新闻[1],看起来这是真的了):


“据俄罗斯新闻机构RT报道,东乌克兰一家战区流动医院的所有者,49岁的根纳季·德鲁岑科指示他的医护人员‘阉割被俘虏的俄罗斯士兵’,因为他们是‘蟑螂,不是人’。根据RT,德鲁岑科说,‘相信我,普京的军事装备是好燃料。普疯子(Putnoids)的尸体虽臭,却不会带来威胁。’原是宪法律师,战争打响后支援赴前线从医的德鲁岑科在收到死亡威胁后为自己的言论道歉。在脸书上一个简短的帖子里,德鲁岑科收回了他的话并贴出了他收到的威胁的截屏图片。他说他的医院‘没有阉割也不打算阉割谁。那些都是情绪的宣泄。对不起。我们在拯救生命。以上。’”

对这个新闻的第一反应应该是:乌克兰就是这样保卫欧洲的吗?甚至德鲁岑科的道歉也模棱两可:他是在收到死亡威胁后才道歉的,就好像这么做只是为了保命,而不是因为他真诚地改变了自己的想法,意识到自己说的话的恐怖。我们应该毫不含糊地谴责那些想法,任何(“和俄军搞的大屠杀相比,这不是什么大事”式的)通过比较来达成的“理解”都是下流的。我们还应该密切关注乌克兰一方的动向,因为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乌克兰要是如我们所有人希望的那样保持独立会是什么样子的。

比如说,退回到2019年,乌克兰国家广电委下令封杀了瑞典历史学家安德斯·莱德尔(Anders Rydell)的《贼之书》(The Book of Thieves)[2]的译本。该法令以相当普京式的方式声称该书的出版会“煽动族群、种族和宗教仇恨”。何以至此呢?封杀是因为,莱德尔的书对西蒙·佩特里拉的行动进行了批判的分析。[3]佩特拉斯是一名民族主义者,他的军队在集体迫害中杀死的犹太人不计其数。此外,还有其他阴暗的迹象,比如说,乌克兰也对左翼采取了禁止措施[4],就好像左翼会自动支持普京那样。

这些批判绝不应该妨碍或限制我们对乌克兰的自由的支持。在俄罗斯那边也很容易找出几十例类似的下流言论。只要提一下普京的御用哲学家亚历山大·杜金就够了。他是这样解释这次战争的。在他看来,普京应该在更早之前,至少在广场革命之前就进行干涉[5],而他当时没有把握机会这个事实“表明,我们的总统是如此深刻地厌恶暴力……他讨厌战争……普京是自由主义民主派,他的观点非常西方,他在全球统治上非常谨慎……这意味着,在他自由主义民主色彩浓烈、近乎于全球主义的世界观中,没有其他方案可选”。有这样的“自由主义民主派”,谁还需要新纳粹呢?

但我提到这个和乌克兰医生相关的事件的原因是,有朋友提醒我注意Sputnik网站上的一次访谈。在访谈中,亲普京的塞尔维亚导演艾米尔·库斯图里察(Emir Kusturica)——信不信由你——谴责,怪我启发了乌克兰医生的威胁。这是他的原话[6]:“我们看到上回一个斯洛文尼亚哲学家是怎样启发这个乌克兰医生的,他说所有俘虏都应该被阉割……被俘的俄罗斯人都应该被阉割”。[7]让我澄清一下。我最初在回应俄罗斯入侵时的确提到了阉割和强奸,但我的信源是普京本人。2002年普京在回答西方记者提问时说[8]:“如果你想变成彻头彻尾的伊斯兰激进分子并准备好接受割礼的话,那我邀请你来莫斯科。我们是一个多宗派联合的国家。我们有这方面的专家。我推荐让他们来做手术,从根子上把它切掉。”这是一个相当庸俗的阉割的威胁。而强奸呢?信源也是普京,我在文本中是这么说的[9]


“在2022年2月7日的一次新闻发布会上,普京指出,乌克兰政府不喜欢明斯克协议,接着他补充说:‘管你喜不喜欢,那是你的义务,我的美人。’这句话的性含意众所周知。普京看起来是在引用苏联时期朋克乐队红色霉菌(Red Mold)的《棺材里的睡美人》(“Sleeping Beauty in a Coffin”)[10]:‘棺材里的睡美人,我爬上去干她。管你喜欢还是不喜欢,睡吧我的美人。’虽然克里姆林宫的新闻发言人称普京是在参考一种古老的民间表达,但在这里,乌克兰显然被比作了恋尸癖和强奸的对象。”

我是这样总结我的评论的:“所以,我们应该建议国际共同体也对俄罗斯(以及,在某种程度上,也对美国)做一个阉割手术——尽可能地无视它们,把它们边缘化,把它们当作像在街上随地拉屎的人那样令人尴尬的下流玩意来对待,把从根子上切除它们的全球权威。”

我的比喻是否过分是可以讨论的,但从我引用的这些片段来看,有三点是明确的。我所谈论的阉割和强奸话题来自于普京。我没有提议阉割,只是提议做一个“阉割手术”,并且把它的意思说的很明白了(就是要“尽可能地无视它们,把它们边缘化……”)。而且我也把美国加了进去,在一定程度上,也把乌克兰的处境怪到美国人头上。从我的评论得出提议阉割俄罗斯俘虏的结论,这样的操作只有对最便宜的普宣人士来说才是合乎逻辑的。

基辅消失的奥尔班这件怪事

在这些指控中,唯一真实之处,是我完全支持乌克兰的抵抗。这个站队的态度,也让我注意到这点:不幸的是,在乌克兰战争问题上,许多左翼人士试图脚踏两只船,至少,他们大多数人在谴责俄罗斯入侵的同时,也把俄罗斯的侵略行为怪到了美国头上。比如说,美国民主社会主义者对战争的回应[11]是“呼吁解散北约[12]的西方同盟并责备美国的‘帝国主义扩张主义’,认为是美国的扩张,才使得俄罗斯在未经挑衅的情况下进攻乌克兰。以像亚历山德里娅·奥卡西奥-科尔特斯和伯尼·桑德斯那样引人注目的成员自夸的DSA在周六晚上发布声明,谴责俄罗斯的侵略行为并呼吁普京立即撤军。”DSA看起来并不打算承认:虽然情况复杂且各方都有责任,但乌克兰人对俄罗斯的抵抗是完全正当且英勇的,并且我们应该无条件支持这一抵抗。与此相反,我们听到的却是,“社会主义者”在告诉乌克兰工人,他们应该自己组织起来,在腐败的政府和寡头的军队之外抵抗俄国占领者……而这条路的终点,是一种左翼的阴谋论[13]:“是美国要让乌克兰打仗。没有这场战争,华盛顿就不能摧毁俄罗斯的经济,策划全世界的谴责,领导让俄罗斯流血的起义,这一切都是美国颠覆俄罗斯政府计划的一部分。”

而自由主义右翼也以一种几乎对称的方式怀疑左翼,认为左翼不可能完全支持乌克兰的抵抗;虽然普京肯定不是左翼,但他却被认为是一些左翼政权的盟友。这样,用拉康的交流公式——我从他人那里得到我自己的颠倒的、真实的信息——来说,发达的西方正在从第三世界得到它自己的信息:从拉美到南非的各个国家都不准备一致为在乌克兰发生的战争罪行而谴责俄罗斯,对于西方在全世界犯下的更严重得多的罪行,它们还记忆犹新。这就是为什么它们对“保卫欧洲”的反应是:为什么我们要保卫这个权力?现在,它谴责乌克兰发生的事情,可它不也在对我们做同样的事情吗?

而且,在某种程度上,它们是对的。欧洲也在脚踏两只船。2022年3月15日,在基辅遭到俄罗斯进一步攻击的情况下,四位欧洲领导人乘火车从波兰一路跑到基辅以示支持。星期二傍晚,在基辅开始宵禁的时候,波兰、斯洛文尼亚、捷克和匈牙利总理会见了总统泽连斯基。后来,波兰总理马泰乌什·莫拉维茨基发推特说,乌克兰人正在提醒欧洲什么是勇气:是时候让“懈怠腐朽的”欧洲重新醒来,“突破她冷漠的墙,给乌克兰希望了”,他说……那些还记得这个新闻的人会注意到,在我的简报中有一个事实错误。维克托·奥尔班并不是四总理之一;取代他的是波兰执政党核心、波兰事实上的统治者雅罗斯瓦夫·卡钦斯基。

我们都知道《银斑驹/银色马》中苏格兰场侦探格里高利和福尔摩斯之间关于“夜间的狗这件怪事”的著名对话:“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是你想提醒我注意的?”“夜间的狗这件怪事。”“在夜间,狗什么也没做。”“那真是件怪事。”这些对话很容易改写,把狗换成奥尔班,就变成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是你想提醒我注意的?”“通往基辅的列车上的奥尔班这件怪事。”“可奥尔班不在那列火车上。”“那真是件怪事。”这个替换(卡钦斯基取代了缺席的奥尔班的位置)提供了理解整件事情的关键。这还不只是同时脚踏两条船的问题,问题更糟糕得多:在一条船上,一个人取代了另一个人。

奥尔班和卡钦斯基都以最纯粹的方式体现了一般被称作维谢格拉德集团的那个组织的一些核心成员的基本立场:这些后共产主义的东欧国家是欧盟的成员,但它们反对欧盟的主流立场(即加强欧洲的统一和合作),反对女性主义、多元文化主义、反种族主义和宗教中立的文化价值。直到最近,波兰和匈牙利才在布鲁塞尔的压力下放弃了他们的反堕胎和反同性恋政治,停止朝威权主义(即由国家来控制司法部门、文化和公共媒体)的方向转变。欧盟甚至威胁说,如果它们不遵守欧盟法规那么欧盟将撤回对它们的财政资助。在这个压力下,“反自由主义的民主派”(如奥尔班)想进一步强调民族认同和基督教传统。现在,波兰和匈牙利都用乌克兰战争带来的负担(要照顾难民等等)来缓和欧盟对它们的批评(因为两国都在侵犯人权);现在,它们还向欧盟要求更多的财政支持。在更普遍的层面上,我们应该牢记这点,即当前的冲突(包括战争在内)绝不只关乎文化和地缘政治;它们也表现了资本的全球流通的内部张力。一些迹象表明,甚至光荣的广场革命(那是一次真正的学生和人民起义),也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受乌克兰两个寡头集团(亲俄派和亲西方派)和它们的外国主子之间的冲突影响,后者过度决定(overdetermine)了前者。“文明冲突”是真的,但还不是真相的全部。

不过,问题的症结在别处。无论如何,统一的欧洲的确代表某种社会民主,这也就是为什么在最近一次访谈[14]中,奥尔班敢说西方的自由主义霸权“正逐渐变成马克思主义的”:“迟早,我们将不得不直面这一事实,即要是把基督教民主阵营打倒的话,那么我们面对的就不再是一个拥护自由主义意识形态的,而是一个本质上属于马克思主义的,有自由主义残余的团体了。今天美国的情况便是如此。就目前来说,相较于马克思主义的、自由派的阵营,保守派的阵营占下风。”

那么,为什么奥尔班不参加乌克兰之行呢?因为匈牙利与普京的俄罗斯的经济关联(但也不只因为这个),他被迫在乌克兰战争上宣布中立。因此,波兰和乌克兰决定耍两面派。派两个波兰的反俄罗斯强硬派去基辅假扮欧盟的特使——难怪他们的“出使”会让布鲁塞尔尴尬,因为没有任何一个欧盟机构授权他们去干这档子事。不过,他们出使的真正目标,不是代表欧洲在基辅行动,而是发出这样一个信号:欧洲内部明显存在分歧。这次出使与统一的欧洲针锋相对。他们向乌克兰传达的信息是:我们是你们唯一真正的盟友;只有我们真的完全支持你们反对俄罗斯入侵的斗争,那个“懈怠颓废的”自由派西欧并不支持你们。

基辅使团一些成员提出的激进措施(在乌克兰设禁飞区等)几乎毫不掩饰他们的真实意图,即争取乌克兰加入他们民族主义的-反自由主义的欧洲,壮大它,和它一起反对(依然处在霸权地位的)社会民主主义的欧洲。他们的心思全在大问题上:战争结束(和谈的进展表明某种和平的前景已经出现)时乌克兰会站哪边。在这个意义上说,虽然奥尔班不在基辅,但他要传递的关键信息已经传过去了。这就是为什么在被乌克兰批评的时候,斯洛文尼亚总理,支持对俄罗斯采取激进军事行动的亚内兹·扬沙要为他辩护。这些出使的家伙清楚地知道,他们好战的提议不会带来任何后果:他们要反的也不是普京的俄罗斯,而是社会民主主义的(对奥尔班来说则是“马克思主义的”)欧洲。

在近来的一次公开演说中,泽连斯基总统直接批评了匈牙利的中立[15]:“你们(匈牙利人)必须决定站在哪边。”奥尔班从奥尔班那里得到了一个犬儒的回答。在胜选演说中,奥尔班说:“我们的对手前所未有地多:布鲁塞尔的官僚……国际主流媒体和乌克兰总统”。在提到泽连斯基的时候,他发出了欢快的笑声……[16]现在,是泽连斯基和乌克兰必须决定站在哪边了:他们必须决定自己想加入哪个欧洲。

团结就是反犹吗?

值得保卫的欧洲,是团结所有人的欧洲,而不是那个只是选择性地团结那些“和我们一样”的人的欧洲。2022年1月3日,以扮演《哈利波特》系列电影中的赫敏而著称的艾玛·沃森在Instagram上发了一张支持巴勒斯坦的集会的照片。照片上还加上了“团结是一个动词”的字样,和一句来自萨拉·艾哈迈德的关于团结意义的引文(并没有提到犹太人或巴勒斯坦人):“团结不是假设我们的斗争是同样的斗争,或我们的痛苦是同样的痛苦,或我们希望的是同一个未来。团结关乎投入、努力和承认,承认就算我们的感受或生活或身体不一样,我们都在共同的基础上生活。”沃森马上就遭到了以色列政客的反犹主义指控,甚至大媒体也不得不承认,这一次,指控得过了。

这一事件暴露了官方立场的谎言。根据这一立场,批评以色列的政策可以,但反犹主义就不行。无论对以色列的批评听起来多么地无恶意、多么地中立,以色列及其政治的捍卫者总能找到方式(要么是隐喻要么是转喻)把它和反犹主义关联起来。他们甚至做到了这样的地步:今天,批评资本主义就是反犹主义,因为犹太人就等同于金融资产……所以,关于对以色列的政策的批评和反犹主义之间的区别的真相是,它们没有区别:事实上,一切批评都能让人想到反犹主义。可以接受的对以色列的批评是一个空集。在沃森这里,这个逻辑被发挥到了极致:没有必要去挖它背后或下面的东西,只要提到团结,只要在以色列国对巴勒斯坦人做的事情上谈团结,就是反犹主义。不过,我们也能且应该对沃森发的图片引起的反应提出相同的指控。他们声称反犹主义就是呼吁团结,这就迫使我们得出这样的结论,即,如果团结本身就是反犹的话,那么,自然,犹太人民就不知团结为何物了……

这里的问题在于,以色列政治党派隐含的不对称:他们可以搞最捕风捉影的怀疑,到处发现反犹的痕迹,但西岸巴勒斯坦人的同情者就不能提以色列的“中性”安全措施中事实上存在的隔离和压迫。的确,我们应该为伊朗毁灭以色列国的计划而感到惊恐,但难道我们不也同样应该为以色列在西岸对巴勒斯坦人民做的事情而感到惊恐吗?

最近《明镜》上一篇关于反犹主义和BDS(旨在对以色列施压的抵制、撤资、制裁运动)的对话[17]的题目是《谁反犹不是由潜在的反犹主义者而是由犹太人来决定的》(“Wer Antisemit ist, bestimmt der Jude und nicht der potenzielle Antisemit”)。好,听起来合乎逻辑:关于是不是受害者,应该由受害者说了算,所以,在同样的意义上,对说自己被强奸的女人来说也一样,她有没有被强奸,也应该由她说了算。但这里存在两个问题:(1)对西岸的巴勒斯坦人来说不也一样吗?关于谁在偷走他们的土地,谁在剥夺他们的基本权利,难道不也应该由他们说了算吗?(2)这个决定谁反犹的“犹太人”是谁?众多支持BDS或至少对以色列国在西岸的政治有所怀疑的犹太人算什么?我引用的那篇文章的立场隐含的意思难道不是:虽然从经验的层面来看他们是犹太人,但在某种“更加深刻的”意义上他们不是犹太人,他们背叛了他们自己的犹太认同?

第五骑士

真正的全球大团结的含义之一是,它不应限于它的“西方的、世俗主义-自由主义的、多元文化的”的形式。具体来说,这意味着什么?

2022年3月末,在乌克兰战争期间,亚历山大·杜金接受了俄罗斯发行量最高的小报Moskovskij Komsomolets的一次访谈。在被问到普京有没有读过他的作品的时候,他说:“我认为我们都读到了俄罗斯历史的天空上的金字”,接着,他引用了这些金字中的一些:

“我们正在发动一次救世的军事行动,一次在时间终结情境下光暗之间的特别行动。真理和上帝在我们这边。我们正在与化身西方文明、其自由主义-极权主义霸权、乌克兰纳粹主义的绝对的恶斗争……”[18]

我的反对意见不只是,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我不相信读“天上的金字”的人;在上述引文中,还有其他细节值得注意,特别是从西方自由主义向纳粹主义的跳跃。比如说,“自由主义-极权主义霸权”算不算是继承了当年纳粹说的“犹太-布尔什维克阴谋”……为什么乌克兰的纳粹主义是敌人呢?因为普京用苏联在二战中的胜利(和为打赢那场战争做出的牺牲,两千五百万死者)取代了十月革命,把那个胜利变成了为俄罗斯伟大奠基的新神话。这就是为什么过去几年的军事游行总会展示斯大林像:斯大林是被当作最高指挥官而非共产主义者来赞美的。但因为俄罗斯今天的(和传统的)敌人是西方自由主义,所以,纳粹主义就必须显得像是自由主义的终极产物了……

在我引用的杜金在访谈时说的那段话中,还有两个重要特征也很明显。首先,是军-教关联,即直接使用神学的术语来描述一次有限的军事行动,把它说成是真理/上帝和绝对的恶之间的斗争,这样的斗争不是一个单纯的历史事件,它在时间终结的情景下发生。甚至最激进的穆斯林原教旨主义者也不会这样说话。其次,在这里,杜金违背了他自己的后现代相对主义,根据后者,“一切所谓的真理都只关乎相信。所以,我们相信我们做的,我们相信我们说的。这就是定义真理的唯一方式。所以,我们有我们特殊的俄罗斯真理,你们必须接受它。”在上面的引文中,他不讲“俄罗斯真理”和“欧洲真理”,却大谈光明与黑暗,上帝和绝对的恶。

不过,单是把宽容不同生活方式的世俗主义自由主义的和平的日常生活和这种军事化的宗教对立起来就够了吗?今天,我们事实上已经生活在紧急状态中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确需要动员。那为什么我们要放弃用宗教的语言来谈新法西斯主义呢?事实上,我们当前面临的多种危机和灾难前景越来越让人感到不祥,越来越让人想起启示录的天灾四骑士——瘟疫、战争、饥荒、死亡。

——瘟疫:2019年末,新冠爆发并永久地改变了我们的生活。疫情至今还在持续,而我们也可以预期未来还会有新的疫情和其他恶性传染病。

——战争:在俄罗斯攻击乌克兰后,欧洲打起了真正的热战——这件事情提醒我们,没人有在安全距离外观察战争的奢侈。就算停战,战争也会强力地宣告自己是我们生活的常态,而局部的和平,只是暂时的例外罢了。无论我们朝哪个方向看,第三次世界大战都近在眼前,而我们需要的不只是(甚至还不主要是)抵抗入侵者的力量,而是从根本上改变整个全球系统。

——饥荒:也不远了;以下是近来大媒体上的一些新闻头条:《乌克兰战争正在创造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最大的全球粮食危机》[19]、《乌克兰战争可能导致穷国的粮食暴乱》[20]

——死亡本身(至少在生物基因学完全掌控我们的生命之前)就是生命本身的一部分。只要回想那个极为真实的波兰语涂鸦就够了,它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生命的定义:生命是通过性来传播,总是以死亡告终的疾病。但我们在这里谈论的是其他三骑士引发的过度死亡。[21]

在这里,我们必须非常精确:我们不能轻易地把四骑士当作恶的特征打发过去。特雷弗·汉考克指出[22]“他们非常接近自然中调节人口规模的生态四骑士”。参照查尔斯·埃尔顿,汉考克指出在预防人口过度上,“四骑士”起积极作用:“捕食者、病原体、寄生虫和粮食供给制约了数量的增长”。问题在于,长期来看,这个调节功能似乎对我们人类不起作用:


“在过去七十年里,人类的人口增加了两倍多,从1950年的25亿变成了今天的78亿。那么,埃尔顿的生态四骑士怎么了?为什么我们不受控制?会不会有第五个骑士来使我们的人口就像旅鼠那样,在某个点上突然崩溃呢?”

直到最近,人类都还能够通过医学、科学和技术来控制四骑士。不过,现在,“我们触发的大规模全球生态剧变”已经威胁到了我们。“所以,虽然当然了,小行星撞击或超级火山爆发可能抹杀我们,但人类人口面临的最大威胁——如果你喜欢的话也可以说“第五骑士”——就是我们”。这么说的意思是,如今,我们(人类)面临一个重要决定:我们是能毁灭自己也能拯救自己的“第五骑士”。虽然对威胁的全球意识日益增长,但这样的意识并没有引出适当的行动,所以,四骑士跑得是越来越快了。



为我们的时代创造一位英雄

今天,在如此绝望的情况下,我们怎样才能获得自由呢?让我们用一则不那么沉重的笔记来作结。答案之一来自珊达·瑞姆斯[23]编写并制作的网飞2022年迷你剧《创造安娜》[24]。该剧的灵感来自安娜·索罗金的故事和杰西卡·普斯勒2018年在《纽约》杂志上发表的文章《安娜·德尔维是怎样骗过纽约的派对人士的》。该剧讲述了二十来岁的俄裔少女安娜·索罗金比小说还神奇的故事。安娜是一个骗子,她通过把自己重新包装为富裕的德国女继承人安娜·德尔维过上了奢华的生活,和纽约的精英谈笑风生。几乎一夜之间,索罗金抓住了互联网的想象,甚至在她被判入狱后,她依然让公共媒体为之而着迷。[25]

大多数评论者表达了这部迷你剧让他们感到的不安:他们发现,对安娜的刻画不能让人信服,因为它没有描绘多重面具下的真实人格……但如果这就是真相呢?如果没有一个自我意识的、有意在操控一切的主体在拉线呢?安娜不只是在玩庞氏骗局、拖卡债、拆东墙补西墙、试图让人们相信她的钱很快就会打过来等等。她主体的生活本身就起到了庞氏骗局的作用:她不骗人;她就好像是在找自己借钱,找自己想象的未来借钱。这使她的立场显得尤为女性,与《Tinder诈骗王》(值得注意的是,《Tinder诈骗王》是纪录片,而《创造安娜》则是一部虚构作品)里描绘的那个骗子西蒙·哈尤特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列维耶夫满欧洲地旅游,把自己呈现为俄裔以色列钻石大亨列夫·列维耶夫的儿子。他用Tinder以西蒙·列维耶夫的身份来联系女人,骗她们借钱给他然后不还。他会用奢华的礼物来吸引她们,用她从之前骗的其他女人那里借来的钱带她们坐私人飞机去吃晚餐。他以因为“安全”受到威胁不能使用自己的信用卡和账户为由要求受害者在经济上帮助他。被骗的女人经常会从银行贷款、办新信用卡来帮他。他的职业生涯完结得也相当恰当:2022年2月底,他推出了一系列NFT藏品,他用来推销这系列藏品的图片和话在那部关于他的电影中出现过……

显然,这两个故事有相似的地方,但我们也应该关注那个至关重要的差异:哈尤特是一个冷血地操纵别人的诈骗犯,他没有什么自己真正认同的计划,只是骗完一个女人接着骗另一个而已;而安娜则一直在和一群合作者致力于建立安娜·德尔维基金会这个大计划。她的不同之处在于,她无条件地忠于表象:她的朋友经常恳求她承认她撒谎或骗人了,但她从未崩溃,也不曾脱下面具。我们一次又一次地看到,在证明她说谎的事实面前,她是怎样设法挽回自己的脸面的。

安娜是不道德的,但她又无限地讲伦理(ethical)。当她的律师在陪审团面前,在总结陈词中通过声称她只是活在自己的梦想中,从未“危险地”接近过真正的成功(从她的大计划中捞到钱)来为她辩护的时候,她觉得自己遭到了背叛并做出了愤怒的反应。她宁可接受更重的惩罚,如果这意味着人们认为她是一个几乎成功了的人,而不是一个可笑的小梦想家。

使她讲伦理的,正是这个无条件的欲望:她严格遵守了拉康的公式“不要妥协你的欲望”。这也就是为什么甚至一些她骗过的、意识到她不关心她自己的人依然关心她。就像拉康说的那样,“英雄可以遭遇背叛,背叛不会伤害他”,安娜到最后都还是一位英雄。这就是为什么常用的心理-社会解释失败了:甚至她父亲也为她所变成的样子而感到惊奇。

化用早年一部关于汉尼拔·莱科特的小说中的一句名言来说,她来说,什么也没有发生;是对世界发生了。的确,她的计划假的可笑,但她依然像一位崇高的人物一样行动,因为她把这个可笑的计划拔高为一个,一个她准备为之而付出整个生命的事业。无论她是什么,她都不犬儒,相反,她是全然天真的,而今天,出于一个确切的原因,我们就需要这种天真:与听从利己需要操纵别人从别人获利的哈尤特形成鲜明对照,安娜是自由的。自由不在于一个逃避别人把握的,我的自我的隐藏的核,不在于一个在安全的距离外操纵别人的位置。自由在于我对我决定为别人扮演的角色的无条件的认同。

这就是为什么,回到乌克兰,普京和奥尔班都是像哈尤特一样操纵别人的任务,而实际上就是演员的泽连斯基,则是一个真诚地扮演自己的角色、完全认同这个角色的人。在这个(且只在这个)方面,他——虽然是在最高的伦理-政治层面上——和安娜一样。


[1] https://www.newsweek.com/ukrainian-medic-apologizes-after-saying-russian-pows-should-castrated-1690301

[2] 中译见安德斯·莱德尔:《纳粹与书:追寻被掠夺的历史记忆》,朱慧颖译,商务印书馆2021年版。

[3] https://www.bbc.com/news/blogs-magazine-monitor-26321963

[4] https://novaramedia.com/2022/03/24/is-zelenskyy-cracking-down-on-the-ukrainian-left/

[5]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QJ2ZpMtaBSE

[6]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tXcfo_uAfSs&t=457s

[7] 塞尔维亚语原文是:“Videli smo da je neki dan jedan slovenački filozof inspirisao ukrajinskog doktora i rekao da treba da se kastriraju svi zarobljeni… da se zarobljeni Rusi kastriraju.”

[8] https://www.rferl.org/a/1101362.html

[9] https://spectatorworld.com/topic/russia-rape-ukraine-inevitable/

[10]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DvPVfgjfhRg.

[11] https://www.dailymail.co.uk/news/article-10561299/AOC-Bernies-Democratic-Socialists-group-blames-Russia-invasion-demands-end-NATO.html

[12] https://www.dailymail.co.uk/news/nato/index.html

[13] https://consortiumnews.com/2022/03/27/can-russia-escape-the-us-trap/

[14] https://abouthungary.hu/speeches-and-remarks/interview-with-prime-minister-viktor-orban-in-the-political-weekly-mandiner

[15] https://rmx.news/hungary/i-am-a-lawyer-he-is-an-actor-orban-responds-to-zelenskys-criticism-of-hungarys-neutrality/

[16] https://www.bbc.com/news/world-europe-60977917

[17] https://www.spiegel.de/politik/deutschland/michael-wolffsohn-und-michael-naumann-im-streitgespraech-wer-antisemit-ist-bestimmt-der-jude-a-00000000-0002-0001-0000-000174544040

[18] 引自Joanna Szostek的推特。

[19] https://time.com/6162598/ukraine-war-food-shortage/

[20] 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22/mar/24/war-ukraine-food-riots-poor-countries-wto-ngozi-okonjo-iweala-food-prices-hunger

[21] 在把“天启四骑士”应用于今天的条件上,我受到了Mladen Doalar的启发。

[22] https://healthydebate.ca/2020/11/topic/there-is-a-fifth-horseman-humans/

[23] https://en.wikipedia.org/wiki/Shonda_Rhimes

[24] https://en.wikipedia.org/wiki/Inventing_Anna

[25] https://en.wikipedia.org/wiki/Anna_Sorok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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