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的愛
在2020年初新冠肺炎剛剛開始的時候,我接到一個很難得會安排在週末的口譯案件。通常我會被告知醫院的名稱,部門,以及病患的姓。這次很特別,這是一個我從來沒去過的醫院,也看不太出來是哪個部門,上面只有說是諮商。網路上面居然也查不出個所以然來。我就猜測可能是心理諮商吧。
那天的約是早上7:30,到了目的地之後我就發現這是一個很特別的醫療中心,腹地很寬廣,但建築物都是只有一層樓,外觀有點老舊,跟我去過的一般醫院差別很大。停車的時候我看到旁邊有小一群人聚集在外面抽煙,這也是在一般醫療機構不太常見的,尤其洛杉磯基本上已經看不太到有人抽菸了。我實在有點納悶到底這是個什麼樣的醫療機構。
進去大廳通過安檢,警衛就通知了護理人員出來接我。護士帶著我推進一道好重好大的門,走過幾個距離都不遠的走道,再通過四五道需要電磁鎖的門 ,推過最後一道門進去“診間”的時候,我馬上就知道我進到了精神病院了。一個我以為在美國不存在的機構。
大門進去的右手邊是半開放式護理人員的工作區,裡面有三四個工作人員,左手邊是一個餐廳和活動區,裡面有大概有七八個人正在看電視。中間是條長長的走道,除了正在拖地的阿姨外,還有五六個人在那晃來晃去,走道深處的兩側看起來有好幾個房間。
帶我進去的護士把門一推就晾我在走道中間逕自走了,我有點愣住在這個很像電影畫面的場景裡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反應。空間裡面可以聽到斷斷續續的敲打聲,尖叫聲,眼前是一位頭髮很瘋狂背很駝的白人老太太眼睛睜著好大狠狠地瞪著我,接著一位個子高大的中年男人走了過來把老太太給轟了走。
「你是新來的工作人員嗎?」他問。
我還來不及回答他就塞給我一張紙說:「這是我寫的詩,你要不要讀?」
我像個傻瓜一樣拿著他給我的詩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
「麥可,把你的詩拿走,她不要讀你的詩,她有工作要做。」
那是一個鏗鏘有力的聲音,金色短髮穿著白色袍子戴著好幾個工作證的中年女生走了過來,然後把我手上的紙拿了過去還給麥可。
「真的很抱歉,早上這裡都有點混亂,你是中文口譯員吧?你是來幫助王女士翻譯的吧?」
我從驚嚇中回神過來胡亂的自我介紹一下然後一直猛點頭。
「謝謝你今天來,我是艾莉,這裡的主任。我們昨天用視訊口譯幫助王女士,但她昨天狀況不好,有些問題沒有辦法回答。你等等我去請她出來。」
沒多久一位約略七十幾歲的阿姨邊梳著頭邊走了出來。
「真是不好意思,我頭都沒梳就出來。」
說話細聲細氣的王阿姨穿著一件絲質的花襯衫和黑棉褲,即使已經上了年紀還是看得出來清秀的五官。她指著腳上顯眼的黃色襪子小聲的說:「昨天晚上跟我睡同一間的那個黑鬼把我襪子給偷走了,那是醫院之前給我的襪子,很好的。」
艾莉把我們帶到剛剛的餐廳區:「王女士,你在這裡先等一等,吃完早餐以後我們再來跟你聊一下好嗎?」
艾莉接著跟我說:「口譯小姐,麻煩你先陪一下王女士,早餐之後我們再來跟她把問卷填完。」
一般來說口譯員是不能和病人獨處,大部份的時候我都是在醫生問診的時候出現,問診結束就離開。像這樣被要求與病人獨處還是第一次。
我和王阿姨坐在餐廳最後面的大圓桌,兩位工作人員在前面帶著大家起來一起做伸展,這時候的餐廳區大約有二十幾個人,有男有女,有不同種族,膚色,和年齡。我有點訝異的看著身邊所有的人幾乎都跟著做伸展操。我們左手邊是兩個看起來只有二十幾歲手臂同時都有刺青的白人女生,右手邊是一位西班牙裔中年的婦人和她的口譯員。
接著兩位工作人員進來發餐點,餐盤上面是簡單的一些肉,蔬菜,麵包,牛奶和水果。王阿姨邊吃邊和我閒聊。從簡單的談話內容裡我大概知道她是中國東北人,因為女兒在美國定居,所以二十年前和先生一起搬來洛杉磯。
吃完早餐,每個病患必須要去排隊拿藥。先得確認個人資料跟藥名,然後就像是電影演的,必須要張嘴讓護理人員確認藥物真的有吞下去。排隊的時候王阿姨抓著我的手說:「口譯小姐,你待會告訴他們我沒事,我真的很好,我先生很需要我照顧他,我得趕快回家好嗎?」我點點頭然後看著王阿姨大口吞下了杯子裡面的幾顆藥丸。
艾莉和另一位醫護人員接著帶我們去另一個休閒區,其實裡面也就只有牆上的一台電視,一些看起來比較舒服的桌椅。「王女士,我們要詢問一下你的健康狀況跟病史好嗎?」
王阿姨:「好好,我都很健康,我真的沒有打人,那個是意外。我已經好了,你們告訴醫生我真的好了,而且我需要回家照顧我先生,他很需要我好嗎?」
艾莉:「好的,但今天是星期天,醫生不會來,明天醫生會幫你做個評估,沒有問題就會讓你回家。」接著艾莉和護理人員開始詢問王阿姨的病史,包含有沒有高血壓,心臟病,家族精神疾病等等。不到十五分鐘就問完了。然後艾莉把我拉到旁邊說:「我們預約了你四個小時,你有沒有可能留在這裡陪王女士到11點半呢?因為我們這裡沒有任何會講中文的人,我們怕她一個人太寂寞,我相信你在這裡和她聊聊天會讓她心情比較好。」
我其實有一點猶豫,而且感覺是被騙了來, 但是他們的確也是“包”了我四個小時,只是從原本的口譯員變成了陪伴員。「Sure, 當然好 」我說。
休閒室內同時還有另外兩個病人盯著無聲的電視,其中一個是早上拿詩給我讀的麥可。 王阿姨看了他們一眼說:「我在這裡真的要悶死了,電視我也看不懂,又不會英文, 一整天一句話都沒得說。」「我真的很想回家,我一天都沒離開過我先生,真的很不習慣, 我先生對我真好, 天下沒有這麼好的男人。」
接著我們的談話內容幾乎都是環繞在王阿姨那聽起來近乎完美的先生身上,直到門口的護理人員跑進來:「現在是戶外運動時間,你們有四十五分鐘的時間可以在戶外區走走。」王阿姨看起來很高興:「來來,我們去外面走走吧!」
這個所謂的戶外區是個半開放區,其實就是個中庭的院子,有幾張戶外的石頭椅子,旁邊有個小小的籃球架。幾乎大部份的病人都出來放風,有幾個男生跑去打球。我跟王阿姨就一直繞著這個開放區的草皮走。
「你以後有空可以來我們家坐坐,我先生很會做菜。東北菜你喜歡吃嗎?」「他對我真的很好,我們結婚四十幾年了,他從來不讓我下廚房。」「我之前乳癌做化療都是他照顧我,帶我去醫院,給我吃藥。」我聽著王阿姨講她和她先生之間的故事,一切都聽起來是這麼的令人稱羨,這麼的“正常”,我心裡有點納悶到底是什麼原因讓她被送來這樣的地方。
天空開始有點飄雨,我們繼續繞著院子走,迎面還有另外幾個人也是繞著圈走,我們已經不知道走了多少圈。「我先生到現在每天晚上都還是要跟我求歡,我真的很不喜歡,我們都這個歲數了,而且因為乳癌我兩個乳房都被切除了。我其實覺得他這樣真的是有點變態。」從閒話家常圍繞在她先生對她種種的好,王阿姨說話的內容開始有一點改變。
她突然停了下來轉過身小聲的說「我告訴你,我先生在外面一直有外遇,而且他們串通好要陷害我,他還偷用我的名字去拿藥給那個女人。」王阿姨的眼神開始跟之前有點不太一樣。「我明明沒有高血壓跟糖尿病,但是醫療帳單來的時候裡面居然有這兩種藥。」「你看他們多壞,這種詐領醫藥的事情也做得出來。」
接下來的幾十分鐘王阿姨就一直重複強調著她先生偸用她的名字拿藥給外遇的事情。
我想盡辦法擠出點想要安慰王阿姨的話:「不會啦,妳先生這麼愛你,他不會這麼做吧。會不會是妳先生自己有高血壓和糖尿病呢?」
「他每天都偷偷在房間跟那個女人講電話,以前在家鄉的時候他們就在一起了,還以為我是傻瓜。我知道他們在等我死了好拿走我的財產。」
王阿姨的眼皮和臉頰開始有點抽搐。「我就是那天聽到他們在講電話,然後他想出去,我要阻止他,所以才把他頭打出血。」
我看著眼前這個個子嬌小的老太太,眼神和話語裡面充滿了憤怒和瘋狂的愛。
雨越下越大,護理人員跑出來告訴我們該是進去的時間了。
一走回去我就看到早上瞪著我的白人老太太和一個中年黑人女生在地上扭成一團互相扯著頭髮尖叫著。
王阿姨抓著我的手,手指感覺都要穿透到我的皮膚裡了:「口譯小姐,拜託你告訴他們我真的該回家了,我先生需要我。」
我點點頭,看了下手錶,11點20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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