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DT月度人物】蔡霞 ：“改是没有用了，这个体制从根本上讲就必须要抛弃它”

CDT月度人物：蔡霞

时间：2020年9月

评选理由：蔡霞长期任教于中共中央党校，对中共体制有着全面的了解和深刻的洞察，多次发表谨慎的批评言论。直到最近，她勇敢地宣称中共体制本身已经是没有出路了，“改是没有用了。这个体制从根本上讲就必须要抛弃它”。她说：“从修宪开始，我们就可以看到这个党事实上已经是一个政治僵尸了”。2020年8月17日，中共中央党校宣布开除蔡霞党籍，并取消其退休待遇。蔡霞表示：“我很高兴与这个黑帮一样的政党彻底脱钩了”。蔡霞教授的选择体现了一个知识分子的理性、正直和勇气。

“这个党已经是个政治僵尸了”

 2020年6月初，网上广泛流传着一个长达20分钟的音频，这是前中共中央党校教授蔡霞于2020年5月中旬在一个社交媒体群里的讲话，随后泄露到网络。蔡霞的声音沉静却充满魄力，她不断诘问，为什么中共体制走到今天这种地步？为什么习近平这样一个人会“坐到大位上去？”并指出中国体制已走到穷途末路：“改是没有用了，这个体制从根本上讲就必须要抛弃它”。

此外，蔡霞毫不客气地抨击了共产党近年来的错误路线：“从修宪开始，我们就可以看到这个党事实上已经是一个政治僵尸了”。在谈到习近平时，她说，“9000万党员成了他的奴隶和个人使用的工具。”“我们现在什么不支持实体经济就成了罪名，然后这个妄议中央就成了个罪名，对党不老实这也叫罪名，哪里还有一点法治的味道，哪里还有一点政党的感觉。完全成了一个黑帮老大。想怎么处置手底下的奴才，他就怎么处置。所以我说这个党已经是个政治僵尸了。”

因为蔡霞的红色后代以及党内学者的身份，此番犀利发言引起轰动。但这并不是蔡霞头一次和强权唱反调，被普遍视为体制内的自由派知识分子的她，多年来不惮于对公共事件发表评论，为“公知”辩护，反思政党和制度问题，呼吁法制建设和民主改革。为此党校常常找她谈话，要挟恐吓，却依然没能阻止蔡霞继续发声。

2020年8月17日，中共中央党校发表声明，称蔡霞“发表有严重政治问题和损害国家声誉的言论，性质极其恶劣、情节极其严重，严重违反党的政治纪律、组织纪律，违反国家事业单位人员行为规范。”宣布开除蔡霞党籍，并取消其相关退休待遇。

得知这个消息时，蔡霞已移居美国，并开始积极接受媒体采访，反抗当局的迫害。她表示对这个结果不意外，并且自己早就有退党的念头，回想起自己多年来对中共的思想转变，从一个党内的政治特权阶级，转变成了一个异议者，也回归到了一个普通公民，蔡霞在第一时间发微信表示:

“我很高兴。与这个黑帮一样的政党彻底脱钩了！从此我归队了，回到民众的行列里。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我们必须要为中国的政治转型去努力去抗争，去承受代价。全民族都在付出代价承受代价，我只是其中之一。我做不到岁月静好，我没办法不说话。”

现年67岁的蔡霞退休前是中央党校党建教研部教授，中央党校被称为“红色摇篮”，是中共中央直接领导下培养领导干部和理论干部的学校。中共历代数位一把手包括毛泽东、胡锦涛、习近平都曾兼任党校校长，蔡霞在党校教了15年书，研究方向是意识形态和民主政治、执政党建设，党龄已经近40年。

据南方人物周刊2018年的一篇报道中描写，蔡霞的外公是参加过一次大革命的老党员，队伍被打散后，跟着潘汉年充当苏北和上海的交通员，她的母亲舅舅姨姨也都参加了中共军队，是典型的革命家庭。

蔡霞生于江苏常州，小时候生活在部队大院。由于父母的原因，她在毛泽东发动的文化大革命中得以避开知青“上山下乡”运动。初二那年，正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当红卫兵的蔡霞，在天安门广场见到了毛泽东，激动得把嗓子都喊哑了，回想起当时，蔡霞说：

“当时宣传讲，毛主席神采奕奕、红光满面，我们当时以为是形容词，等到见了毛主席，真的是那样，神采奕奕、红光满面。”这是她当天的记忆中最清晰的细节，“后来才明白，原来人是可以化妆的。”

 党校中的“自由派”

 据公开资料显示，蔡霞于1984年考入党政干部大专班，后在县级党校教授，并于1992年40岁时考入中央党校，先后攻读硕士和博士学位，并于2000年获法学博士学位。她的博士论文《现代化进程与中国共产党人价值观》在知网上已被删除。

在党校任教期间，蔡霞在参与共产党员的理论和意识形态建设里，却始终不忘强调“人”的重要性。

南方人物周刊2018年专访蔡霞时，询问到她的自由派倾向，蔡霞回答：“为什么？当时的马克思、恩格斯思想理论始终是关于人的命运的，《德意志意识形态》当中讲‘我们所说的人是现实中的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个人’。马克思说共产主义是‘自由人的联合体’、‘每一个人全面而自由的发展，是所有人全面而自由发展的条件’——‘每一个人’放在‘所有人’的前面。当你对人的理解落到‘每个人’身上的时候，就必然把每个人的权利提升为思考的原点。制度合不合理、社会公不公平，不再是抽象地讲多数人还是少数人，而是每个人能不能得到尊重和保障。面对来自多数人的民粹暴政，以及专制对每个人权利的压制，在限制权力这一方面，我肯定就倾向了制约公共权力。”

蔡霞将她以人为本的价值观贯彻在了她的教学里。在一次中青班结业时，有即将晋升副部级的学员对网络管理发表了一通宏论，“天津蓟县大火，那么个小事情在网络上搞成好大的事情一样，搅和人心。我们需要加强管理。”

蔡霞按捺不住说“人命关天的事情你们认为是小事，社会当然认为它是大事，我们对老百姓的生命有没有基本的感情？”、“我给那学员打分很低。我感觉你对人民的感情极淡漠，这不是思想观点不同，是良心何在？”

2002年，在宣讲“三个代表”重要思想时，有干部对农民表示不满，称“农民就是刁民。”蔡霞则问道，“在座的哪个祖上不是农民？”“现在一些干部对老百姓的感情变了，称呼改变反映了感情的改变，党校老师在原则问题上坚决不能退让。”

2003年，蔡霞跟随党校领导参与编写中宣部《三个代表重要思想学习纲要》的后半部分，这是她“在政治上去怀疑和否定它（党）”的漫长思想转变的开始。原本她认为中共及江泽民提出三个代表思想，是想“适应世界文明的潮流，把中国共产党往前推一推，推向现代文明这个方向走”，即是为政治体制改革做准备，但在亲自参与后，她“看到了中国共产党意识形态内部的丑恶”“就知道他们在骗人。”

让她更失望的是习近平上台后改革前景的黯淡。首先是十八届三中全会发表的全面改革的决定，虽然公报出来之后，蔡霞很高兴它讲到了国家治理体系的现代化，但是她很快发现，其中并没有对民主政治的发展做安排，而在文化建设方面，“他们把网络控制写到改革方案里，把社会监控的网格化和门楼长制度写进去了。我看到这些东西以后，就知道他不会整改。”“当时2008年是保障奥运会平安召开，周永康实施了对社会的全面监控——这周永康开始的某些监控机制到后来逐步发展起来的东西，他居然没有把它否定掉，反而把它写进了全面改革的方案里面。”

之后便是2018年习近平修宪，蔡霞为此极为愤怒，她在那段广为的录音里评论：“明摆着那个修宪，从党内程序上它就是不合法的。他绑架了18届三中全会，他在三中全会前的两天，抢着抛出这个取消任期制的说法，迫使三中全会跟咽狗屎一样的咽下去。你三中全会那么多中央委员居然都没有一个人敢在会上把这个问题提出来。所以这个党本身已经是一个政治僵尸。”

 力挺任志强、参与公民行动、批评香港国安法

 大环境的恶化之下，蔡霞也目睹了个体的悲剧，这让她感到了彻底绝望，但同时也促使她奋起反抗。

2016年，著名的“地产商公知”，华远集团原党委副书记任志强发微博质疑习近平提出的“党和政府主办的媒体必须姓党”一说，被留党察看一年。蔡霞发表《党章党规保护任志强们的党员权利》文章公开维护任志强。之后，中央党校对她进行了措辞严厉的约谈，并威胁如果继续发言，她会受到处分，影响生活待遇，这让蔡霞萌生了退党的念头，她连退党声明的草稿都写好了，却被朋友劝阻。在接受纽约时报中文网的采访时，她说：

“所以2016年我就写了一个声明，然后没有发出去。为什么呢？因为好些个朋友都劝我，你知道中国的体制，它把生存资源全部卡在共产党的手里边，然后就来掐你的脖子，你知道吧？说你毕竟还要拿养老金，你毕竟还要活着，所以我当时就没写，第一次我就忍了，因为我考虑到还有同事，还有朋友，还有单位里边的上上下下，他们要怪罪下来的话，会把一批人处理掉，我不能让别人为了我而为难。”

2020年6月，蔡霞为任志强再辩，时因北京市西城区纪委监察委发布通告，称任志强“严重违反共产党五项纪律，“严重职务违法”宣布开除他党籍，同时取消其待遇，收缴违纪违法所得。蔡霞在自由亚洲发文，指出任志强是因为3月初发表一篇批评习近平的文章，而遭到打击报复。

2020年9月22日，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公开宣判任志强数项经济罪成立，判处其有期徒刑十八年，却绝口未提政治因素。

在2016年因任志强的遭遇而萌生退党之心后，同年发生的雷洋事件打击更甚，蔡霞认为警察错误致人死亡，却为推卸责任而伪造证据、诬陷雷洋嫖娼，”手法恶劣到极端，超出我们所能想象的那种恶劣。“

有模糊消息称，蔡霞是在2019年新冠疫情之前来到美国的。2020年初，李文亮医生因新冠病毒感染去世时，蔡霞签署了知识分子联名要求落实言论自由的公开信，联署者还包括著名法学家张千帆及许章润，之后她遭中央党校电话约谈。2020年中，在全国人大常委会通过港区国安法后，蔡霞写文章表达看法，“我直截了当指在中国共产党在这个问题上是跟人类文明在做敌对，习近平是一个蠢到极点的家伙，决策太蠢。”没想到本来是私聊的内容，却被流传出去，她再遭学校问话。

尖锐批评习近平让蔡霞也断了退路。她表示，大家都知道有一条潜规则是“你可以骂中国共产党，但是你不能说习近平不好。”在她的言论传开以后，她判断自己已经不能再从美国回到中国。

我的“原罪”

2020年8月17日，蔡霞的20分钟音频在外网传开两个月之后，她被中共中央党校开除党籍，并被取消相关退休待遇，甚至连国内的银行账户都被封户。此时蔡霞已经积极在自由亚洲、美国之音、纽约时报等诸多外媒上接受采访、发表文章，更加无畏地批评习近平和中共的胡作非为，否定了习近平以及中共执政的合法性，并继续对中国政治的理论和路线提出建言。在她发表在美国之音的最新文章里，她系统地提出撤换习近平、取消共产党垄断地位、进行宪政民主的体制变革，实现和平转型的意见，并呼吁体制内外精英的共同努力，称这是中国政治的出路，也是她的心愿。

回想自己一路走来的思想转变，蔡霞也深刻地反思了自己作为“红二代”的特权和责任，在接受BBC和美国之音的专访时，她数次提到了自己的“原罪”，这是她站出来发声的原因：

“我们父母的工作环境、工作条件让我们享受了他们获得的待遇，我们的住房、我们吃的饭都比普通老百姓好的多得多。”“所以后来我看到我的同学写的文革中家庭的遭遇，就可以看到原来中国是有政治贱民的。你是政治贵族，他是政治贱民，你们不在一个起点上。你们在一个教室里坐着，但并不意味着你们是平等的，你们的社会差距是极大的。但是你反过头来再看，中共获得政权后让官员的孩子过得比别人好，但没有让所有老百姓都过得好。”“我们这些人其实从小是享受了特权，是有原罪的。”

“父母出来，参加这个当时讲的革命，讲的是人民当家做主，你现在觉得这个目标实现了吗？没有实现啊。你觉得你有没有责任要推进这个国家往前走？”

“所以李文亮那个签名，学校问我为什么要签名，我就把这段话写上去了，我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参考文献：

蔡霞.【独家】蔡霞：中国的政治出路——去习、非共、变革、和平. 美国之音. 2020-09-12

小山. 蔡霞中国的银行账户遭封户. 法广. 2020-09-07

储百亮. 蔡霞：中国的政治未来，美国因素不可小觑. 纽约时报. 2020-08-26

蔡霞专访：有“原罪”的红二代中共党校教授 被开除党籍“很高兴”. BBC. 2020-08-20

蔡霞. 蔡霞：因言获罪株连九族必须终止——为任志强再辩. 自由亚洲. 2020-07-24

杜强. 蔡霞 党校教授并不神秘. 南方人物周刊. 2018-0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