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碎筆‧之七】Solo
還是打些字吧。這是我在峴港的最後一夜。
這些日子以來,經常在握筆寫作日記時感到不耐,與時時放下筆拿起手機的衝動,我發現,我的字句組構、形成速度、文章結構,已經很大程度地更習慣由鍵盤主導,儘管我想握筆寫作,可是,我總在描述事件過後寫下,不,這不是我想寫的。
今天我終於去看海了。
搭上前往順化的車之前,來自印度的旅人問我,這是你初次獨自旅行(first solo trip)嗎?我說,是的。
在此之前,我總是在剛開啟的自我介紹被詢問,你一個人旅行(travel alone)嗎?詢問來自於旅宿的主人、相遇的旅人,以及在沙壩向我推銷紀念品的婦女們。是的。有時候會得到正向稱讚,有時候則是困惑,「你的哥哥/男友,他們為何沒有跟你一起?」
彼時的交談與一個人的徒步,我都沒有理解獨自旅行意味著什麼。我沒有追求,也沒有特別感受到獨自旅行的孤獨浪漫或犯險,唯一的不同,也許是我保守地縮減活動的時間,晚餐後就回到旅宿。
某些時候會感受到獨自旅行的特性,例如總是隨心一再追加的停留天數,離開前幾天才底定下一站的目的地;或者是在沙壩不斷腹瀉,處在擔憂脫水或電解質不平衡的恐懼中,我寫Email給隔房一同參加徒步旅程的義大利籍夫妻表示若有協助送醫需求(無法自理),請幫我解釋病況的時候;以及我幾乎用盡身上越南盾現金,騎了旅宿主人出借的摩托車,卻在鎮上迷路、在不同ATM領不出錢的無助。
但當時的我仍然沒有真正明白,獨自旅行意味著無時無刻的獨處,無時無刻做出自己的決斷。我不用在兩人旅行中尋找或提出獨處了,無時無刻都是。
此刻要出門還是工作?要寫日記還是拿起手機耍廢?性格無法被另一個人稀釋,我覺得還可以,我覺得不用休息,我就真的沒有休息地走下去;我接不上話了,而交談就如此無以為繼。堅決,固執,儉吝,邊緣,害怕真正麻煩他人,缺乏結構與計畫,延遲,這些特點都成為旅行的細碎步履,以及整體旅程的結構。
街角的商店發亮,你要進去嗎?門前的狗被腳步驚起,蓄勢要衝出,你走過,兀自強作鎮定。
我沒有身分,浮游在任何的實體關係之外,即便是天天聯繫的伴侶,要好的朋友,相遇的旅人,也沒有人親近你此刻的狀態。難以表述,難以說明,難以理解。我只能說,今天發生了什麼事。
為何要繼續旅行下去?伴侶問。為何不繼續旅行下去。
來到峴港後,對地方與他人熱切的探索慾望消褪,而替代的並非對內在的猛烈探索,而是工作——聽演講,整理講座筆記,約定團隊工作會議,發宣傳文,那或許是一種填補,追尋新的秩序,也很可能是一種逃避。
但你想觸摸的世界在哪裡呢?
我也想念起廚房與書桌,書櫃,想念起移動著的黑暗公車,鐵路,就要穿越明亮。前者指涉不斷積累的定居,而後者指涉移動的過程。
我開始對於一個禮拜、一個禮拜的移動之下。如何認識並待在一地困惑,我說的認識,不是每天去不同的書店和博物館花錢,去下一個地名,而是沒有類似那樣「去那裡」行程的生活,如果認識不久就要打碎,如果沒有工作與待在此處的身分,如果建立起了就要再去建立起下一個地方。
我想不在他方,此處,而是在——我直覺的想到一個詞,之間(between)。
今天我去看海了。即使是今天,城市仍然有人在祭祀,也殘存著祭祀過的痕跡。我得在日落前趕到。我一個人。
我穿越馬路,車好急,好連貫,好近。
終於看到海了,鹹鹹的熟悉的海風。我看著,海浪如何席捲並創造陰影,浪的破碎則是創造了眾多斷面。我看著,天色越來越靜謐而深沉,尚透著清清淺淺的光,而山也在我的眼裡成為越來越深邃的,凝止的波浪。我看著,濕潤的灘地從倒映著雲的影子,再到倒映著城市的光。夜就要真正,全然地降臨了。
我背過身去。
我得走了,走兩步,卻聽到一聲海浪,猛然湧動,再從內部深沉而徹底的碎裂瓦解。那樣透徹而決絕。那是,來自於黑夜的聲音,讓我聯想到電影的收尾。
那裡有流淚的慾望,但我沒有哭。
我在峴港的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我因為前一天下午的熱傷害在床上躺了整個白天,傍晚吃晚餐後又匆匆憶起演講是臺灣時間而跑回旅宿;我帶著相機出門,走了一個多小時去買車票,吃了好好吃的雞飯,又走了一個多小時回去,在橋上看了鐵軌和夕陽,而這就是我的一整天;我傍晚才出門,去看海。
我開始會在旅行中使用旅宿的廚房,加熱與刀具。前天我買了吐司,草莓優格,牛番茄,橘子,昨天我買了兩個法國麵包,一串香蕉,一罐煉乳,牛番茄,兩顆雞蛋,蘆薈優格。
昨天打開櫥櫃用了鹽,而今天早晨,我必須開口,得借用一點油才行。
我總覺得這就像是真正的生活。
Lian,240511 3:47,峴港,四人女生宿舍的上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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