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植物园请勿出声
和伊奇第一次见面是个非常热的四月下午。
在台大中文系院落里坐着等他,一边看Tinder上他的照片一边内心打鼓。
他的简介放了张照片,窗户边猫爬架、五六只长毛猫围在他身边,他自己光着毛茸茸的脚板大剌剌搁在沙发上,活像个真人版的霍比特。如果比尔博巴金斯没有猫毛过敏的话。
他终于姗姗来迟。一头卷发,乱糟糟的半圈短胡子,大短裤大T恤跑步鞋。宽额头下面一部大鼻子。这犹裔青年一开口,一口怪腔怪调的中文:“嗨,你好啊,等多久了?”
他说还没吃饭,想是急匆匆来的,我们沿椰林道往校门走,去对面街道找锅贴店,一路上逆着刚下课的人潮。都没有说话,眼睛含笑得有点累,非常热,初见面的尴尬如汗水般腻在皮肤上。
“你为什么出来见人?”
“美国太远,常常很寂寞。”他很自然说出这个词,完全不加掩饰。
倒也不奇怪。
第一次的见面匆匆结束,断断续续联络着,改约到台北植物园。
他带了厚厚的一本《古文观止》,简体版。伊奇说他得很用功,教育部给他发的奖学金。每个星期上四五天中文课,作业就把文言文翻成白话和英文,再倒转翻两遍回去。
互加了微信,他头像背景是在寒风里闪闪发亮的浦东。
“你看不看得懂文言文?”
“很多年没看到这种东西了。”
紫藤花架边长着另一种爬藤,细密的白色小花开满枝头。找不到话说的时候,就假装在细细分辨那蔷薇科的植物。
他的确知道很多,一路从李登辉讲到八三夭。
他今天穿着冲浪风花短裤,一双登山鞋像艘帆船,大腿汗毛森森。天气多好,这褐色瞳孔的青年带着笑问你:“难道你不觉得这里是你来自的那地方的自由版?”
上到艺术教育馆,俯瞰水泥森林里遥遥无边的天际线。
伊奇讲起自己的恋人:一个移民二代男孩子,中文能说不会读写,父亲来自南京,80年代出去的,提起过往和故土总是恨得牙痒痒。
“是个很奇怪的人。”伊奇斟酌着道,好像拿不准该不该下这样的评语。
他的约会app叮咚一下,伸着长手举起手机来瞧,微笑着半无奈半无心抱怨:“又这种。”
想必大约是“你好你在哪我很喜欢你约吗?”。
手机收进去裤袋,屏幕还没完全熄灭,那软件角标999+未读提示的红色像个风干的小熊软糖。又有铃声来电了,他连忙接起走远几步开始讲,嗓音低沉如同舌尖上含着块冰。
“是他。”
二十分钟后伊奇语气有点歉意地走回来。
半分钟重申三次,五分钟一个比喻,二十四小时一次查岗?生怕我们不懂?
高处风声呼啸。透过楼阁仿古窗棂是三楼的餐厅,有年轻的父母在哄孩子吃饭,再多吃一口宝贝,蔬菜吃了好,我们多快乐。
骑单车环河。对岸高高垒起的新公寓还没建好,河水里投落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像丝巾。吹着风在夕阳下奔驰本应该很好,如果没有一头栽进灌木丛的话。
“哎,没事吧你。”
“还好,没破皮。”
在地铁口道别,“谢谢你帮我翻文言文。”
“不客气。”
“下次再会。”
我们没有再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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