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小女的四封情書- 生老病死

生

那是2003年5月，媽媽懷著五個月大的你，來到了挪威的北部，那個時候，正因為沙士病毒在香港蔓延，到處都瀰漫着恐慌，特別我是個孕婦，屬於高危人士，又剛好收到藝術家好友Amy姨姨的邀請 (當時她正在挪威北部的小鎮從事藝術創作)，我便找個藉口，以逃避沙士為名，實質想玩樂一番，就帶着你開展了北歐三國之旅。回想那次旅程，印象最深刻的是在挪威，那天我來到了歐洲最北的地方 - North point （你一定問：「North point ?是香港的北角嗎？」哈哈，當然不是啊），還記得當天沒有陽光，只見陰雲滿佈 ，溫度約有十度左右，出發前怎想到北歐的五月卻似香港的寒冬，前幾天還弄得了傷風來，孕婦又不能吃成葯，心裏不斷責怪自己。記得我帶著病，流著鼻水，抱緊著身體，站在沿岸的一個景點上，當天遊人很少，冷風撲面而來，吹得我眯著眼睛，雲層厚厚，覆蓋了大地，天空廣闊得使人敬畏，視線內並沒有任何建築物阻擋，只見天與海連成一線，朋友告訴我：「對岸就是北極了。」此刻，我彷彿到了世界的盡頭，腦海非常平靜，除了呼呼的風聲以外，只聽到自己不徐不急的呼吸聲，感受著心跳，感受着自己的存在。此刻，我有點感動，原來一個人能思、能想、能感受，能夠作為完整的生命個體，是何等的可貴。遙望著天地之遼闊，我好像明白了何謂「孤獨」。不過，這種孤獨並不悲情，也不是自憐，更不是孤單，我記得我撫摸着肚皮，你安靜地在我身體裏，雖然隔着一層皮肉，但我知道我們的心神卻連在一起的，你是這天地間唯一明白媽媽這感受的人，明白我這份獨特且複雜的孤獨感－我們是兩個生命但又是一個，沒有我就沒有你，縱使是孤獨，也是兩個人的孤獨。生命本來就是一個人來，一個人去，這是生命的定律，但現在有了你，你就是我的延續。那刻，我熱淚盈眶，望着白濛濛的天際，我只感到你這個小生命既脆弱又珍貴，既渺小卻又偉大⋯⋯就在這刻，我的肚皮忽然跳動了一下，原來是你，你在回應我嗎？這是第一次，我感受到你在我肚子裏轉動。五個月後，你呱呱墜地，你出生了。

老

「秦始皇有很多故事，其中一個是跟日本人有關的。」小時候，你最喜歡媽媽跟你床前說故事。「快説，媽媽!」四歲的你興奮不已。「秦始皇很怕死，據說在東海以外有一個神仙島，哪裏可以找到「長生不老」仙丹，他就十分興奮，立即派了一佰個童男和一佰個童女出海，去尋找仙丹⋯⋯」「媽媽，什麼是「長生不老」仙丹？」她好奇地問。「傳說吃了這顆仙丹後，人就會永遠不死，也不會老。」「媽媽，你也會老嗎？」「當然啦，媽媽會慢慢變成老婆婆，滿臉皺紋呢。」「我不要媽媽是老婆婆，你快去吃仙丹吧！」她很是緊張。「噢！這只是個傳說，秦始皇最後也找不到仙丹，而童男童女亦沒有回來，據說他們怕被秦始皇問罪，就留在現時的日本，他們就是日本人的祖先了......」「媽媽，你不要老，不要⋯⋯」話未説完，你就「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哭得非常傷心。至此之後，生死話題就像禁忌一樣說不得，連「老」這個字，你也不准我提起，之後，我們就只能以「嘟嘟」作為代名詞。「 將來媽媽很「嘟嘟」時，你就做我的司機吧？」.....「你知嗎？婆婆很「嘟嘟」啊，不可能跟你坐過山車呢！」......記得這個「嘟嘟」都用上了好一段日子。其實我很明白，你不想媽媽老去的感受， 你不想正視它，正如我看見我的爸爸媽媽，即是你的公公婆婆，他們一天比一天衰老，面上的皺紋一天比一天多，身體一天比一天差，這是多麼令人難受，他們也曾經和我們一樣，曾經年青過，曾經強壯而美麗，但歲月就是多麼的殘酷，把他們的青春和健康靜靜擄走，就在我們不為意時，他們突然變老了、身邊衰退了 ， 我何嘗不想跟你一樣，想「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也像你一樣的說：「媽媽，你不要老，不要⋯⋯」可是，這是生命的歷程，生老病死就是如此真實，我們只有束手就擒，沒有人能逃避，沒有人能反抗。阿女啊，我們不能永遠用「嘟嘟」作代名詞，也不可能永遠不去談論它、面對它， 人是會老去的，既然這是傷感的事實，為何不勇敢地、坦然地面對，何不阿Q一點呢？所以，媽媽決定：我要優雅地老去，要老得美麗、老得快樂、老得精彩、老得充滿智慧。雖然仍然皺紋滿臉，但不悲哀、不消極。你説好嗎？

病

你生病了，媽媽就最擔心。不單是我，相信大部份父母，就曾經因為孩子半夜發燒， 臨急臨忙跑進急症室，等上幾小時才看到醫生，若是感冒發燒等小事，吃藥打針後就回家；嚴重的或會留醫診治，那就更折磨， 擔心更甚。父母們經常徹夜不眠照顧孩子乃是平常事， 孩子身體不舒服， 脾氣便會差，特別是年紀小， 又不懂說話，不舒服就只管大哭，弄到面頰通紅，似崩緊的橡筋一樣，快要哭得斷氣，嚇得新手媽媽如我， 不知所措，又憂心又煩躁。其中我最怕是皮膚敏感，記得有次半夜時你突然全身發癢，不停地抓，弄得皮膚又紅又痛， 你便狂哭尖叫，我怎也不准你抓，抓不到你就更痕更辛苦⋯⋯當然，最終又是抱著你直奔醫院。還有一次，臨近清晨，我起來去看看你睡得怎麼樣，赫然發現整個枕頭也是血跡，我嚇得魂飛魄散，以為你撞到嬰兒床邊而頭破血流，細看之下原來是只是流鼻血，才抹一把汗。幸好你算是一個健康的小孩 ，沒有什麼奇難雜症 ， 大部分都只是一些傷風感冒等小病，但已足夠令我牽腸掛肚、憂心不已。有説：「養兒一百歲 長憂九十九」此話不假。難為有些父母，他們的孩子病情嚴重，出入醫院當閒事，心身俱疲。阿女啊，今天的你已經12歲了，亭亭玉立，活力充沛，擁有健康的體魄， 媽媽真是非常感恩。記得你出生在沙士之年（2003年），最初懷孕時，就是沙士病毒最猖獗的時候，加上報導有懷孕媽媽染上這世紀絕症，當中更有人死亡，你說，那時我多麼憂心，終日擔心肚中的你性命不保。終於到了分娩日子，我帶著口罩進入醫院，那時醫院還在實施隔離政策，個個嚴陣以待，在沙士的陰霾下，你出生了， 還記得你的哭叫聲很大，接生的護士笑說：「很生猛啊！」然後抱過來給我看，見你手腳舞動，雙頰紅潤，健康且活潑，心裏感恩不盡。阿囡，請您記住，你是在這特別的日子誕生，在病毒猖獗下來到這個世界，這是一個寓意，我相信上天必有其用意，在這不平凡的日子下能活過來的孩子，定有任務給你去完成，請愛惜自己，讓身體和心靈同樣健康，然後，好好的去經歷生命留給你的精彩吧！

死

從小就在戲劇環境下成長的你，不知道對你日後會有什麼影響呢？但對於媽媽來說， 它就像打開了一度大門，讓我窺探生命的意義，思考人生的價值。所以我是多麼喜歡帶你去看戲，或是跟你分享戲劇中的一些故事。最近，我就看了一個舞台演出「小城風光」（Our Town ），這是美國劇作家懷爾德 Thornton Wilder於八十多年前的作品，在我入讀演藝學院的第一年就學習過了，當然那時年紀輕，還不懂戲中的含義，今天重看時我卻百感交集。故事發生在美國的一個小鎮裏，透過兩個家庭的兒女成長，由少男少女開始，上學、戀愛、以至結婚生小孩，從日常生活中的點滴記錄了生命的歷程，縱使平凡卻非常動容，尤其最後的一幕，女主角Emily已經死去，留下了孩子和丈夫，但因為她仍然眷戀人間，決定要回到過去的一天，她沒有選擇最具戲劇性的一日，反而回去少年時最平凡的一個早上，當她看到年輕時的父母，原來曾經這麼強壯而美麗，又看到少年時的丈夫，充滿朝氣地憧憬着未來，以至屋內的一草一本，都勾起她無限的思念，才發現原來自己錯過了很多，流失了生活上的種種細微，沒有好好珍惜生命的每一天，最後只好無奈地離去。不知道是不是媽媽已步入了中年，我強烈地感受到時光以驚人的速度流逝著，就像戲中的Emily一樣，我也很想回到過去，回去你的小時候，回到你第一次轉身，第一次叫媽媽，第一次站起來、第一次自己吃飯，第一次穿校服⋯⋯回想起來，你的每一個第一次，匆匆忙忙就過去了，我還沒有好好的感受足夠，沒有好好把所有都記住。我錯失了很多，懊悔沒有好好的把握每一刻，時間只是無情卻真實的向前走，最終有一天，我們就如Emily 一樣，怎樣不捨也得要離開這個世界。死亡，每個人遲早也要面對，其實媽媽心裏也很恐懼，每次想到要跟你分離，我的心就會抽動一下，可是，我親愛的女兒，花開自有花落時，無人能逃過死亡，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的活每一天，珍惜每一刻。多年前，媽媽曾經創作一個獨腳戲「遊園」，是以中國二十四節氣為結構，整個戲由嚴冬開始， 然後春天來臨，經歷夏天的熱情、秋天的蕭剎，最後冬天又再重臨。當人處在寒冬之時，看到樹葉早已枯萎， 眼前一切被茫茫大雪覆蓋著，就在以為一切終結時，然而春天就會靜悄悄到來，這是萬物的定律，是大自然的法則，循環不息。只願，你經歷生命中的嚴冬時，在灰心失意時，請記着：春天定會重臨。所以不必恐懼，死亡不是萬物的終結，我知道在天國的一方，我們定會重聚。媽媽的愛不會因為死亡而消失，我會一直存在於你的心裡，就如春天一樣，常為你注入氣息。珍惜每一個平凡的一天，不必恐懼，活在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