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如何栽培我」系列——(4)召命(Calling)
這是在整理櫃子、扔了二、三十本日記本之後,決定保留的三本之一,裏面記載了從2002-2007年期間我作為老師的禱文和反思,內容非常具「代表性」——呈現了我人生裏面非常深刻的掙扎之一。
我在日記本的封面內頁寫下:
「我想:
我的召命就是
給孩子們美好的回憶,
讓他們知道並體驗人間有愛,
使他們追求美善,
至終在上帝裏面找到他們所嚮往的愛與美善。」
可是如果要實現這個「召命」,具體來說要做什麼呢?
我當時覺得是要成為「優秀的」教師:不斷進修學科內容(所以我四年內去了北京進修三次),並掌握優秀的教學技巧(包括如何肯定學生),不斷看相關的書籍並在課堂中實踐。我希望給學生優質的教學,他們就會在課堂中體驗到快樂和意義。
不過,真實的教學經驗中,面對有血有肉的孩子,真正的挑戰是無論你的動機和初心多麼美好,那些「負面經驗」會侵蝕這一切,這日記本中有許多類似的話,例如:
「每一個叫你生氣的學生背後,都有值得同情的原因。他的家庭背景、學校經驗和個人性向塑造了今天這個叫你生氣的人,但別忘了,你也可以成為塑造他生命的人。」
以上那些想法,雖說是很有使命感,很想為孩子們做一些好事,但其實都非常自大,以為孩子們的成長、學習,以及生命的體驗,都在乎我是否一個「優秀的老師」!後來開竅後才明白學習和成長完全是孩子自己的事。
日記本最後的部分,紀錄了我上一篇文章寫過的,在某著名男校教暑期輔導班的經驗(https://matters.news/@chanlam22/314668-孩子如何栽培我-系列-3-焦點-bafyreif7tvnpnjk46vn7tx62iin24pqvch6anc6kp44kdoik6rgitg2xki),那簡直是「經典」,從前在屋邨學校行之有效的「優秀教學模式」完全發揮不了效用,我的自信跌至谷底,根本開始懷疑人生。我打開這日記本時,覺得不想面對,但重溫了之後,我覺得必須保留這一本。裏面不乏類似這樣的禱告:
「主啊!當課堂未能如我所願地進行,當學生未能集中精神學習,當情況只給我負面感覺的時候,求你使我有超越的眼光,能看見學生的獨特之處,能看見他們的能力,能鼓勵他們積極生活!阿門!23.7.2007(一)」
然後過了幾天就有這一篇課後反思:
「他們只想儘快脫離課堂。
他們不在意課堂中所做的事。
他們不認為做好課堂中的事是一項成就。
他們不需要(或不感到需要)我,
也不需要(或不感到需要)我打算教他們的知識和技巧。
是被電子遊戲和電視的過度刺激而麻痺了的腦袋沒法用語言文字思考?
是對沉悶的課堂產生條件反射式的厭倦?
是那些「知識」遠離他們的生活而引不起他們的關心?
是那些「技巧」只會用在他們並不在乎的功課和考試中,因而使他們失去動機?
如果備一節課要問的問題是:
(1) 教學的目的是什麼?
(2) 教學的內容是什麼?
(3) 用什麼方法承載內容?
在這樣的輔導班中,我要怎樣回答這些問題?27.7.2007(五)」
這些感嘆充分反映我當時的教師主導和學校系統的框框如何限制了我的視野,但也能看得出這些「特殊」學生給我的挑戰,已經開始動搖這框框,我因此才會有這些疑惑。然而,我還是在掙扎著想要「穩住」一切。
在這篇反思後面一頁,是同一天稍後時間寫下的:
「要想辦法糾正他們,使他們可以適合於學校的學習和考核模式;
還是要引導他們以他們獨有的模式學習?
若是後者,怎樣才可以做得到?27.7.2007(五)」
看到了嗎?我有點開竅了。
然後我應該是拿出了當年在書展買到的Thomas Armstrong的《因材施教》,並抄下了這兩句對我深具啟發性的話:
「『(如果)兒童必須用一種規定好了的、和他們自己的方法不同的做法,結果只會是挫折和失敗。』——Thomas Armstrong, “In Their Own Way”, p.182
這不就是我現在經常引用的John Holt“How Children Learn”的觀念嗎?
『人腦遠比這些簡單模型來得更具彈性、適應力和複雜度。比人類神經系統更重要的是人的心靈——在補救教學(按:即我們所謂的輔導班)過程中被忽視的部分。』p.183 27.7.2007(五)」
其實心靈不單在補救教學過程中被忽視,根本在整個體制教育系統中被忽略了。
然而,到了8月份的日記,我又見到自己回到舊有模式,祈求「不順利」可以減少。稍稍開竅後,在體制教育系統制肘中,在自己舊有觀念的框框中,感到沒辦法。「要想辦法糾正他們,使他們可以適合於學校的學習和考核模式;還是要引導(現在我會說『容讓』比『引導』更準確)他們以他們獨有的模式學習?若是後者,怎樣才可以做得到?」這個疑惑一直在我的教學工作中迴響。
生命的主用了後來的十二年來回應我這些禱告,是透過成為母親,養育跟體制格格不入的孩子的經驗,當頭棒喝,才真真正正地開竅了:
不是我要「給孩子們美好的回憶,讓他們知道並體驗人間有愛,使他們追求美善,至終在上帝裏面找到他們所嚮往的愛與美善」,而是倒過來,是孩子們「給我美好的回憶,讓我知道並體驗人間有愛,使我追求美善,至終在上帝裏面找到我所嚮往的愛與美善」!
我那篇課後反思所觀察到的一切,除了有關「電子遊戲和電視麻痺了用語言文字思考的能力」,以及「對沉悶的課堂產生條件反射式的厭倦」這兩點是大錯特錯的之外,其他都很準確,事實就是那樣,只是校長和老師不願承認。這些孩子需要的不是暑假還要回校上輔導班,他們根本不會在這些「補救教學」中得到支持去運用他們天賦的學習能力,他們只會不斷被告知他們是主流體制中的失敗者,只是大人不肯面對,我們只想要「正常」的孩子,而「正常」的定義就是能夠順利給我們塞進框框裏的孩子。
今時今日,我仍在嘗試弄清楚開竅後的發現怎樣實踐在生活中,讓孩子給我美好回憶、體驗愛、激勵我追求美善——我的召命一如起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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