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頭重看「皇冠藝術節」與「放風藝術節」
文﹕陳惠儀
2016年12月,台灣的「在地實驗」(ET@T)舉辦了一場講座,題為《「視域與時差:90年代劇場檔案放映」映後座談》。這場講座由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戲劇系的兼任講師郭亮廷主持,參與講座的嘉賓包括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戲劇學系的助理教授于善祿、劇場導演、劇評人、詩人的鴻鴻,以及台灣渥克劇團的創團人和台北小劇場聯盟的發起人陳梅毛。在這場講座中,他們分享了他們在80年代和90年代成長過程中的創作經歷,以及他們對台北小劇場發展的觀察和體驗。
台北小劇場動線
在講座中,于善祿提到了他的「看戲動線」,這引起了我的興趣,因此我也試著列出我在成長過程中在香港觀賞劇場的路線。這包括香港大會堂、香港文化中心、香港藝術中心、上環大會堂、香港演藝學院、沙田大會堂、藝穗會、牛池灣文娛中心、前進進牛棚劇場、賽馬會黑盒劇場、天邊外劇場,還有「流白之間Blank Space」。
當我回憶我在香港觀賞劇場的經驗時,我也開始關注于善祿提到的台北小劇場動線。自從2000年第一次來台灣演出香港的劇目後,台北就成為我除了香港之外最親近的地方。每年,無論有無特別原因,我都會來這個城市散散心。2004年,我參與了渥克劇團的演出《台北錯誤旅行》。從那之後,我不僅來台北觀賞劇場,還經常漫無目的地遊走城市街道。直到2018年,我來到台灣藝術大學攻讀研究所,本以為自己已經對台灣非常了解,但水土不服仍然係有。
除了現今仍在運營中的ET實驗劇場和牯嶺街小劇場之外,過去還有哪些場地貢獻了今天的台灣小劇場文化?如果我真的跟著那些昔日的文青地點來探索,我是否只是一個打卡客?于善祿的「看戲動線」首先以台北為起點,然後循著羅斯福路一直到台師大一路,這條路線上包括了國家戲劇廳的ET實驗劇場、平東路和金山南路的交叉口,加油站對面的B-Side劇場、辛亥路的a8防空洞和耕莘實驗劇團、師大路的地下社會Underworld,以及和平東路的差事小劇場,還有後來由渥克劇團接手的「甜蜜蜜」咖啡店等等。我相信于善祿所提到的大多數都是小劇場,而這些場地大多位於地下,帶有神秘和叛逆的氛圍。
自由開放的皇冠藝術節
追溯到台灣最早的實驗劇場,絕對要提及已故劇場藝術家姚一葦老師所開展的啟蒙時代。1980年7月,姚一葦老師策劃了「第一屆實驗劇展」,這標誌著台灣「小劇場」一詞的誕生。他在「實驗劇展」的場刊中引用了美國舞台劇導演 Zelda Fichandler 的話語:「我們需要錢,但同等重要的是,我們需要個別地去尋找、提高和探究我們劇場成形的觀念。[1]」這種思考影響了台灣表演藝術界未來20年的發展。直到80年代,皇冠小劇場於1984年12月成立。當時,皇冠文化集團的創辦人平鑫濤的女兒平珩剛在美國紐約大學獲得舞蹈碩士學位後回台灣,她與父親分享了她在美國表演藝術場地的經驗。因此,當時皇冠大樓正在經歷改建,平鑫濤決定將地下室改建為表演場地,成為台灣第一家黑盒劇場。皇冠小劇場的場地設計和運營方法參照了美國的小劇場模式,它成為當時自營場地中設備最完善的演出空間之一。許多台灣劇團選擇在皇冠小劇場首演他們的作品。除了對台灣劇場界產生重大影響外,皇冠藝術節還可以被視為台灣和香港小劇場文化交流的第一個窗口。
自1984年開始,皇冠小劇場舉辦了皇冠迷你藝術節,直到1994年正式更名為「皇冠藝術節」。正如皇冠的創辦人平珩所說,皇冠小劇場只是一個藝術家的小廚房,在這裡,藝術家可以全心投入創作、排練和思考,無需擔心適應大型場地、製作成本或迎合主流口味[2]。皇冠藝術節是一個開放的平台,讓藝術家可以與場地合作。在1991年,香港的「沙磚上劇團」首次應邀來到皇冠藝術節演出《酷戰紀事II》。這次演出重新點燃了小劇場運動的激情。正如平珩所形容的,皇冠藝術節就像一個廚房,而來自香港的這個年輕的劇團,由20多名成員組成,將這個廚房變成了一個充滿創意的熱鍋,推動了小劇場的界限[3]。在1993年的「兩岸三地前衛戲劇會談」上,張輝曾說:「如果「進念劇場」是另類劇場的大哥,那麼像「沙磚上」就是小弟了。沙磚上的成員有的從事繪畫,有的玩音樂,有的跳舞,因此,他們的演出更多元化和實驗性更強。[4]」
皇冠藝術節強調自由開放的平台,不在節目策劃中設定主題或團體限制,大多數作品都是通過口耳相傳介紹的。當時的劇場導演鴻鴻在得到皇冠的支持後,成立了「密獵者劇團」並擔任駐場創作團體,同時也幫忙寫文案和推薦一些團隊。通過香港城市當代舞蹈團經理鄺為立的介紹,皇冠藝術節邀請了「沙磚上劇團」。這一事件奠定了持久的聯繫基礎。這一舉措也激勵了鴻鴻以皇冠的資源進一步促進外部團體的交流,自然而然地將這個場地轉變為一個充滿活力的創作平台,並孕育出重要的年輕劇團體,如「莎士比亞的妹妹們」、「台灣渥克劇場」和「臨界點劇象錄」。皇冠藝術節的開始正好是台灣小劇場運動的高峰時期。該運動有著它應有的衝擊、奮鬥、成功、失敗和覺醒,造就了當今的劇場風景。2011年,由於皇冠小劇場和其他一些私營小劇場位於地下,不符合註冊辦公室用途,因此被台北市政府暫停使用。經過27年,「皇冠小劇場」結束了它的歷史表演。
新生代的「放風藝術節」
台灣渥克劇團創團人陳梅毛導演在「視域與時差:90年代劇場檔案放映」映後座談中依然妙語連珠:「我還以為90年代是個小劇場運動的蓬勃前奏,但原來那時候已經到了高潮,後來的事只是高潮過後的"afterplay"。」而他本人正正也是造就90年代高潮的推手之一。台灣渥克劇團成立於1992年,由陳梅毛與楊長燕創立,及後張碩修加入擔任團長,陳梅毛擔任藝術總監。渥克的風格強烈,作品全部為原創編劇,擅長戲謔政治體制及社會現象,尤其鐘愛本土娛樂生態和庶民趣味。陳梅毛除創作外,更接手耕莘文教院的「甜密密」小劇場,改為「台灣渥克咖啡劇場」,於1995年舉辦了「四流巨星藝術節」。當時的渥克策展方向已經非常鮮明,藝術節以年輕創作人為主,議題衝擊著當時的台灣劇場主體,以世代思潮挑戰主權。1997年陳梅毛、江世芳、鴻鴻得成立「小劇場聯盟」,1998成功爭取已空置的臺北市警察局中正二分局營辦藝文空間,暫名為台北市派出所小劇場。並於1999年舉辦第一屆放風藝術節,藝術節的策展方向同樣是以年輕新生代劇場創作人為主,更標誌著「自由‧前衛‧新鮮‧未知‧狂暴 誰風騷? 」的旗號,強調是當時台灣最大包容力的小劇場活動,目標是培植新世代與創新的生力軍。而更重要的是「放風藝術節」成為了香港年輕創作人來台交流的重要機會。
2000年第二屆的「放風藝術節」是首次與香港藝術中心的「Wave次世代」(New Wave)合作,由藝術中心公開蒐集計劃書,選出「Wave次世代」的參展團體,演出後再將作品交給渥克選出於「放風藝術節」再演。第二屆的放風沒設主題,更明言「專賣小劇場未成年:獨領風騷99」,讓創作者自由發揮。而當年透過 Wave 到台北的香港團體是「廿豆盒子畫」與「有耳非文蟲仔竇」。陳梅毛認為這個安排最簡單直接,因為他確信藝術中心的評選標準與評委,大家對年輕創作或對新生代的發掘有著共同的信念。當時藝術中心總幹事正正就是他們茹國烈,而藝術中心經理是鐘小梅,兩人與陳梅毛同樣結識於「沙磚上」年代,延續著一份劇場革命的情誼。對於「廿豆.盒子畫」與「有耳非文蟲仔竇」的作品,他不需要要求各種精細到位,因為香港的作品本身已帶著濃厚的自由色彩,這是一個香港年輕人從自己身上長出來的東西,代表著香港人的可能性。
第三屆 Wave 與渥克再緊密結合,2001年1月藝術中心邀請了渥克的編導張碩修(Social)演出《新千刀萬里追》。由於Wave 的觀眾大部分是年輕的大學生與藝術創作者,《新千刀萬里追》強烈地震撼了香港觀眾,正如在推廣文案中寫道:「生命的意義在於實在沒意義還要假積極,生活的目的在於無聊的要命還要活下去。」話語中演員同時呈現暴力、變態、精神病和自溺的以暴易暴,令緊閉的麥高利黑盒子劇場內的觀眾透不過氣。在這個表演中,演員在舞台上使用自己的真實姓名,幾乎以原汁原味的方式呈現自己,不掩飾成角色。獨白中涉及的虐待或被虐待的情節通常來自他們自己或親友的故事。在某些情節中,演員甚至以他們在現實生活中的身份和情況進行對話。此外,導演旨在營造一個演員和觀眾共處的空間。在表演中,演員明確地意識到觀眾的存在,這是一場具有觀眾互動的表演,一場即時的現場演出。因此,演員毫不隱瞞或試圖忘記自己正在台上表演的現實,而是不時提到排練和表演過程。他們自然而然地在觀眾面前展示自己,並且隨意地在觀眾面前切換場景、情節、身份和節目內容,就像電視頻道切換一樣。他們在觀眾面前呈現的是一場真正的現場表演秀。最後演員從台後提著一袋接近腐爛魚內臟經過舞台,更讓整個空間沉重疲累。
經由 Wave 選出到台灣的是 Sim Theatre 《柏羅托斯簡單的一天》,也是筆者本人的親身體驗,Sim Theatre 是由一班前進進戲劇工作坊的 I-D 兒女工作坊學員組成,學員約40人,參與了為期8個月的實驗藝術創作,工作坊結束後學員仍然活躍於前進進活動。更自組小隊投遞計劃書參與 Wave ,入選後得到基本的製作費後便開始共同創作、排練一個以個人成長、教育及家庭的故事。坦白講對於創作內容我已不盡記得,但出演台灣的一切仍然記憶猶新。
《柏羅托斯簡單的一天》台灣演出由葉文華導演,隨團演員四位,燈光及一切後台製作一位,共六人出行。猶記得當接到藝術中心經理鍾小梅電話通知獲得台北演出機會後,我們六人立即籌備演出工作,每人身兼多職,演出外各自兼顧外演事項,而我就兼任監製工作,訂機票及財務管理。在出發前電郵與陳梅毛聯絡,協調演出需求。當時還曾討論到會否有人可到機場接送?但當然是不可能的,一行六人到達台北使直接在劇場集合。在微雨中看到陳梅毛邊走邊抽煙,他向我們打了一個眼色招呼後並沒有停下來,而是繼續走向劇場,把門打開後,很簡單地說「劇場可以使用喔」便離開。而我們沒有追上前,只是閒著聊天聊八卦去討論陳梅毛這名字原來不是女性;不知道劇埸附近有甚麼美食?感覺完全是一班旅行團旅客坐在景點設的茶館在聊天。由於當時導演需要於當地找一名台灣年輕演員一同演出,陳梅毛介紹了黃必瑋一起演出,所以當黃必瑋來到劇埸後,大家才稍為回到工作狀態。不久後劇埸的工作人員也來到劇埸,我們也正想著可以開始熱身排戲的時候,工作人員給我們水桶和清潔打掃用品,說是讓我們有需要時便用。由於國語不好,所以也需要再三查問才知道工作人員意思是讓我們自行打掃後可以開始排練,於是我們開始掃地、擦台板、觀眾席、清潔後台及前台桌椅。工作人員也忙着幫助我們處理燈光問題。這時我才意識到埸地營運經費有限,小劇埸團體不應理所當然地等待各種照顧,而我竟然發現,牯嶺街小劇場的埸地質感是我在牛棚以外最熟悉的演出空間。
「皇冠藝術節」和「放風藝術節」的藝術交流讓藝術變得更加多元、豐富和有活力。它們不僅讓我們享受到高水準的表演和藝術作品,還讓我們體會到藝術的無限可能性。這樣的藝術節為我們打開了一扇通往不同文化和藝術領域的窗戶,讓我們更加瞭解世界,同時也深化了我對藝術的熱愛和尊敬。希望未來還有更多這樣的藝術交流活動,讓我們持續受到藝術的啟發和感動。
「港台兩地早期小劇場交流史(1980-90年代)」系列(4)
註釋
[1] 姚一葦著:姚一葦學術網第一屆實驗劇展 1980 https://yaonet.tnua.edu.tw/autumn/exptheater/no_1/
[2] 平珩著:PAR表演藝術 實驗各式夢想的小廚房第一屆皇冠藝術節 1994
[3] 註2
[4] 鄭志忠、王墨林著:PAR表演藝術 兩岸三地前衛戲劇會談 199